不相信中心,沒有了價值的依托,無複依傍又不得不依傍什麼,於是便拿語言開涮。當革命、進步、文明和愛情之類的字眼在那些年輕的叛逆者的心中失去原有意義和重量,他們所願做、所能做的事情,就是不顧一切地祛除從前的文學作品賦予這些字眼的非凡魅力。也許他們也並不一定明白什麼叫去中心,何以要去中心。但是,1980年代後半期中國城市社會結構的變動,由這種變動引起的價值中心的離散——當時叫“文化失範”,由價值中心的離散造成的年輕人無所皈依的精神漂泊感,致使他們在“告訴你,我不相信”的念頭中上了反著來、對著幹的“黑道”,卻應該也是確鑿無疑的。

我同樣清楚地記得,在聶爾完成那篇學士學位論文的數年後,也就是21世紀的第一個年頭,一位帶點假小子勁頭的專(科)升本(科)的學生交給我一篇論述“下半身”詩歌的學士學位論文。她發現我有些猶疑,知道我尚不知下半身詩歌為何物,趕緊拿出一本黑色封麵的雜誌,興致勃勃地告訴我,這是他們的詩刊——《下半身》,郵購來的,互聯網上有個叫做“詩江湖”的網站,上麵有好多下半身的詩歌,很熱鬧。翻了翻《下半身》,看了一下她的論文,我問她:你家裏知道你寫這種文章嗎?她說不知道,她不會讓家裏知道。後來認真讀了一些下半身的詩歌,和沈浩波那篇帶有宣言性質的文章——《下半身寫作及反對上半身》,終於明白下半身詩人們在幹什麼了。原來他們是在先鋒文學止步的地方起步,繼續先鋒下去,發願要“先鋒至死”。在他們那裏,上半身管精神,出文明,出理性,出道德,出意義;下半身有襠,有腿,有足,管生殖,管行走,是原生的,不可或缺的。上下兩截,正相反對,他們要的是不可再生的真切的下半身,而要擯棄的是再生的虛幻的上半身。他們寫詩,少來比喻,不搞象征,反對意象,無論寫什麼東西,都要落腳到赤裸裸的原欲上去。譬如寫春天,寫出來的是狗在豔陽下性交,是“狗日的春天”,古今中外詩歌賦予春天的所有美好的意蘊,都被剔除幹淨。再後來,我想到了升華與還原這兩個詞,以為他們的做法不難理解,其實就是取消文學的精神升華權,讓文學還原到生理層次上去。

這是最為徹底的反叛。如果說那些玩文學的年輕人還有特定的叛逆對象,還不能不有所保留的話,那麼到了下半身,到了更年輕無畏的一代,他們已經觸到了叛逆的底線。觸底反彈。變臉的變臉,轉身的轉身,下半身被唯物質主義的社會融解了,“先鋒至死”成了一則不折不扣的神話。沈浩波不就變身成了一介書商!反彈的最大結果是功利主義在文學這個圈子裏盛行。這當然不是回到原點。如今的功利主義不是單一的,有政治的,還有經濟的和文化的功利主義,即便是政治的功利主義,也難免會有不同的取向。

曆史總是這樣,在兩個極端之間打轉。然而,在近三十年前那場與價值中心離散相呼應的先鋒文學運動過去之後,在十多年前那場反功利反到返向肉身的下半身詩歌運動之後,在唯物質主義甚囂塵上的今天,我們是不是重構了一個值得信賴、可作依托的價值中心?這是一個問題。先鋒之死不可避免,先鋒精神卻可能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