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旁觀者厄俄斯(短篇小說六題)(1 / 3)

旁觀者厄俄斯(短篇小說六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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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索耳

如果你認為我最終選擇了其中一種(且不論成功與否),那你又錯了。

我這個人具有十分嚴重的妄想症以及“行動匱乏症”,很多時候想的是一套,做的卻是另外一套。

這一點相信你已經從我的敘述中隱約看出來了。

我根本沒有主動向她打招呼,那天我就一直遠遠地跟在她的後麵,直至她離開公園。

跑到四分之三路線處

對於算不上一個跑步發燒友的我來說,每天傍晚繞著公園跑上兩三圈已經算是一件比較費勁的事了。生活中其實不乏一些能快速到達完成式的做功過程,比如削鉛筆、修指甲、買手套等,從出發點到終止點,圖示就像一條直線那麼簡單。然而相比這些,本人似乎更傾向於去做些過程漫長、路徑曲折的事情,即使有時候會花光所有力氣。也許是平時過於無所事事了,所以就連每日例行的跑步也會選擇一條最難走的路線。倘若你認為這是出於一種娛樂或鍛煉這種純粹的目的,那就大錯特錯了。學校裏的健身設備種類齊全,當然也包括相對應的跑步機,可我一個學期也沒在上麵玩過一次。唯有那可恥的會員身份每月都按時地從我的銀行卡裏扣除掉我父母每天上班四小時所賺來的“血汗錢”。

雖然我勤於跑步,但向來沒有過什麼誌同道合的“跑友”。一來我其實並不喜歡跑步。是的,你沒聽錯,我打心眼兒裏鄙視這項自娛自樂的運動。沒有人規定經常做某件事就一定得喜歡它吧。我很難想象一群人邊跑步邊興致勃勃地侃大山的情景,那大概跟蒼蠅聚在一塊吃屎的場麵差不多。二來如前麵所說,由於我喜歡選擇人跡罕至、崎嶇難行的路線,沒有人會喜歡這條路線,也沒有人會喜歡跟一個長得跟蜥蜴一樣的男人跑完整個路程。長時間來我都是一個人跑步,從公園的一端跑到另一端,如此往複,直至筋疲力盡。在我看來這項運動就得是這樣玩的,它不像籃球或者排球那樣可以與人分享。當然,生活中充斥著各種例外,比如青。一個我唯一可以稱為同伴的家夥。

原諒我用“家夥”來形容一位比我年長的女性。不過這正是她說話的風格。青大我四五歲的樣子,短發,小巧玲瓏,是一位年輕的店主。學校附近。精品店。有一次我在她的店裏買過手套,因此一開始在公園裏遇上她的時候便很快把她認了出來。當時她跑在前麵,短發像啦啦隊的花球一跳一跳的,皮膚在陽光下散發出健康柔和的光芒。我在後麵邊跑邊注視著她的後背,同時大腦中產生出幾種打招呼的可能性:

1、直接跑過去跟她說(露出驚喜的表情):“哎呀,真巧。你也經常來這裏跑步嗎?”——她可能壓根不認得你。

2、悄悄尾隨,其餘什麼也不用做,直到她發現你為止。——她也許認為你心存歹意。

3、跑過去與她來個輕微的身體接觸,然後忙不迭地向她道歉,借此引出話題。——這個需要一點演技。

如果你認為我最終選擇了其中一種(且不論成功與否),那你又錯了。我這個人具有十分嚴重的妄想症以及“行動匱乏症”,很多時候想的是一套,做的卻是另外一套。這一點相信你已經從我的敘述中隱約看出來了。我根本沒有主動向她打招呼,那天我就一直遠遠地跟在她的後麵,直至她離開公園。至於我們倆開始相互認識並成為同伴,那又是另一天的事情。

我與青熟悉之後幾乎無話不談。我自己也搞不清楚與她相處得如此融洽的原因,那也許是一種天生的、自然的、必定的聯係。我想隻能歸結於這樣的解釋,就像解釋為何我避開了絕大多數的人群,仍然能夠與她的路線產生交彙點的緣由一樣。

我口舌笨拙,因此大部分時候都是她在說。她說話時我在一旁靜靜地聽,偶爾附上幾句恰當的評論。她的氣息很穩,即使額頭上滲出了細汗,臉蛋變得微紅,吐字的頻率依然可以保持絲毫不亂。可供分享的話題有很多,比如音樂。她喜歡爵士與搖滾,對古典樂卻一點也不感冒。

“像貝多芬、莫紮特之類的,”她說,“壓根提不起什麼興趣。有一次陪朋友去聽一場音樂會,還沒到一半就睡著了。”

“各有各的美妙呀,”我說,“古典樂向來有著深厚的時間積澱,聽多了自然就感受出來了。”

“真不是那塊料。有些人一聽就懂,有些人打死也不來電,音樂就是這樣。就好比你把馬爾·瓦卓的《獨處》讓我聽一萬遍我也不會打瞌睡。”她說著,嘴角彎成一隻船尖。

我忽然記起那天我到她的店裏買手套時她放的正好是這首曲子。鋼琴與薩克斯,沒錯。薩克斯風是傑基·麥克林演奏的,很安靜的旋律。這首曲子本是瓦卓寫給他的搭檔比莉·霍麗黛的一首挽歌,其間充滿了黑色冰涼的肅穆感。青當時坐在前台,低著頭給自己修著指甲。我注意到店裏靠近內間的地方還坐著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正在慢吞吞地削鉛筆。

“有女士手套麼?”我問。

青抬起頭來,像是一首樂曲裏突然出現了一個休止符(《獨處》裏麵確實有許多),她的表情停頓了一下接著說:“有。”

但是接下來她動也沒動。“在左邊櫥架的第二層,靠近梳子的地方,”她說,“再往右邊走一點點。對了,就是那裏沒錯。”

我最終選擇了一款自認為還不錯的手套。付錢的當口她的眼神流露出一種輕蔑又憐憫的含意,還沒等我回過神來,她又馬上低下頭去,繼續修理她的指甲去了。後來當我問及這個眼神的意味時,她稍微想了一下然後回答:“也許那時候我覺得你長得太像約翰·柯川了。”事實上我對這個回答並不滿意,因為我覺得她在說謊。倘若說這也是一種恭維,但約翰·柯川——一位偉大的薩克斯管演奏家、音樂家,雖然是爵士樂史上極富盛名的人物,但我敢打賭大多數中國人並不認識這個名字——是天生的黑人,就外表而言,我也不能從“長相相似”這一結論中獲得半分的虛榮感。再者,如果我真的長得酷似柯川,那麼她那天就完全不應該是那樣的態度。其三,後來我通過用手機攝像頭拍出來的自拍照與六十年代柯川在一張專輯上麵的照片的對比,運用空間拓撲學研究了兩者眼睛、鼻子以及嘴巴等器官的形狀和位置,並得出了一個結論:兩者的相關程度還不足以運用“酷似”這個詞語。為此我還跟她一直爭論個不休。

不過除了上述一點,她留給我的印象都是相當不錯的。她的齊肩短發、優美的肌肉線條以及成熟的氣質甚至一度成為我對女性僅有的幾條審美標準。邊跑步邊聽她講話近乎是一種藝術上的享受。青是一個講故事的高手,而且擁有上佳的記憶力,對每件事情的每處細節都能不緊不緩,娓娓道來,就像是一台免費兜售故事的機器。她習慣以第一人稱講述故事,如同這篇小說一樣,似乎所有的事情都能發生在“我”的身上。然而她描述得又如此繪聲繪色、親切感人,讓人沒有懷疑她的素材都來自於路攤邊幾元一本的《故事會》或者《意林》的理由。

我們倆跑步的路線是由她重新製定出來的。新路線可以穿越過整個公園而又避開了人群,且單一無重複,路程長度相當於環園跑道的三圈。她甚至畫出了一張簡陋的地圖,不過許多具體的要點沒法從上麵反映出來。比如要翻過一座山丘,最重要的垂直距離,坡度,植被以及坡麵構成都是影響運動程度的關鍵因素,但這些你都得親身去體驗出來。青向我展示這幅地圖時,我留意到路線上還標示著一些醒目的紅點,旁邊都注上了著名的爵士音樂家的名字。喬丹公爵、邁爾斯·戴維斯、查理·帕克、埃拉·菲茨傑拉德、本尼·古德曼和艾靈頓公爵等等,當然其中也包括了約翰·柯川。我問她這些是什麼。“離向點,”她解釋說,“當你跑到這些點時即可產生無限的可能性。你可能按著這條線路往下走,但也可能往左,可能往右,或者沿著某個方向,可能輕鬆,可能疲憊,可能安全,可能危險,可能生存,可能死亡。就像時空的多維性,關鍵得看你如何做。”“那跑步時你會向我提示它們麼?”我問。“當然不會,”她說,“而且也不能。你得學會自己去感受它們的存在。”

於是對新路線的第一次嚐試就這樣開始了。由於沒有多少把握,我們倆跑得很慢,不過還算順利地到達了終點。路況沒有想象中的可怕,唯一讓我在意的就隻是那些她口中的“離向點”。跑步的過程中我不止一次地向她遞去乞憐的眼神,就像無奈的日本人邊鞠躬邊說“お願いします”那樣,但她依然不理不睬。真是一位嚴厲的教練嗬。

我不久就發現那些“離向點”在路線圖上有著數學上的規律。比如第一個離向點,它大致位於整個路線長度的1/14處,而第二個點則位於2/15處,第三個點位於1/6處,第四點,第五點……都能簡單地用分數去概括這一方麵的特征。但我沒把自己的理解告訴青。如此我們兩人堅持跑了一個多月,漸漸地我感覺自己對那些隱秘的點有了新的認識。青還是一如既往地保持著她在跑步時的健談,但似乎她的狀態正在慢慢地產生了不好的變化。她變得越來越容易累,說話談吐不再像以前的那麼自信,氣息也變得紊亂粗重。盡管每天的變化彌足微小,但要看出來也不算困難。她就像一塊正在褪色的粗棉布。

直到那一天,她突然提出來要坐下休息一會,我才真正意識到她已經委頓不堪,無以為繼了。青找了一塊幹淨的石頭坐在上麵,雙臂伸直撐住上身,仰頭,下巴微翹,兩腿張開——一個極富誘惑力的姿勢,可我一點也感受不到性的勃動。我望著她那張被汗水浸泡的臉,忽然覺得說不出的陌生。我認識這張臉麼?我跟這個人很熟悉麼?沒錯,她是那位高傲又慈悲的店主,我因曾在她的店裏買過手套而見過她一麵,可是在公園裏,在跑道上,在其餘一切可能的維裏,我又是怎麼結識她的?還和她在一起跑步?難道是因為同在這塊地方休息時,無意間談論到了某位爵士音樂家而彼此相互產生了興趣?那是托尼·威廉姆斯還是路易斯·阿姆斯特朗?

青已經休息了將近二十分鍾,卻似乎沒有要動身的意思。她顯然看出了我的不耐煩,微微一笑,目光示意我望向身體左側不遠處的地方。那裏好像是一個將遭廢棄的跑馬場。圍城跑道的木柵欄上麵的油漆已經差不多掉光了,旁邊還有一座破舊的棚屋,陽光穿過周圍的樹木枝葉,在屋頂上投下了斑駁的影子。柵欄旁邊不知何時已經站著一人一馬。馬匹旁那位神態木訥、皮膚黝黑的中年人就是這裏的主人,隻見他朝我們這邊微微伸了伸脖子,算是跟我們打過了招呼。

青站了起來,不緊不慢地往跑馬場走去。我跟著她穿過柵欄外圍,走近那匹馬的時候,突然聽見她冒出來一句:“嘿,這是我的朋友。”——我竟不知道這話她是對誰說的,總之我覺得既不是我也不是那位馬主。

她走到跟前去撫摸馬的脖子。馬露出一副十分親熱的模樣,搖首晃尾的,不斷地發出嘶鳴聲。它通體雪白,四肢強健,精神奕奕,確是一匹好馬。

“騎過馬麼?”她轉過頭來問我。

“沒。”我如實回答。

“要不要來試一試?”

我遲疑著不敢答話。要是在兩個月前,我勢必會毫不猶豫地拒絕,而現在我卻有著不能在她麵前露怯的理由。這時候我想起了姨夫,他曾經在一次騎馬事故中摔斷了一條胳膊和一條腿。從小他就告誡我遠離這種看似溫馴實為凶猛的動物。這時他要是出現就好了。

最終我在她的誘導下爬上了馬背。“試一試沒關係的。”她柔聲說道。坐在上麵我感到有點眩暈,那是恐高症的關係。沉默寡言的馬主協助我把腳套進了馬鐙,接著將韁繩遞到我的手裏。做完了這些後他微微地向我伸了伸脖子,意思是“你準備好了嗎”。他媽的我居然又聽懂了。

接受到主人的指令後馬開始帶著我沿著直徑不大的跑道跑了起來。我討厭說這個“帶”字,因為這樣感覺像是馬在騎我而非我在騎馬一樣。不過事實就是這麼糟糕。接下來的五分鍾像是有五年那麼長。我狠命地用雙腿夾住馬肚,臉部貼著鬃毛,兩隻手臂緊緊地勒住馬的脖子,連韁繩也不要了(令我奇怪的是這匹馬居然沒事)。周圍的景物滴溜溜地飛速旋轉著,風聲就像一個個泡沫打進了耳朵裏。我閉上眼睛,想象自己是一顆夜空裏飛舞的流星。已經是一個metaphor。

等到從馬背上下來時我才發現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雙腿因用力過度而變得軟痹不堪。“已經做得很不錯了,”青微笑著鼓勵我,“第一次騎馬,難免有些緊張。我來給你示範一次。”說完她跳出了上去。

“抬頭挺胸,肩膀放鬆,上身保持自然的平直,腿要自然下垂,膝蓋放鬆,小腿穩定地放在馬匹兩側。”

她一夾腿,馬便很聽話地再次奔跑起來。這才是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騎馬。她全身的肌肉都在伴隨著馬蹄每次的騰空與著地有力地震動著,皮膚在運動中仿佛鍍上了一層閃亮的色彩。此時的青既冰冷又陌生,與那位同我一起跑步,講故事開玩笑的女人簡直判若兩人。我甚至產生了一種錯覺:她的短發以及四肢在奔跑中被逐漸拉長,最終成為了一位長發飄飄、身高腿長的模特兒。如果是這樣,那她又是誰?

青越騎越快,連人帶馬化成了一團白影。我的心跳也跟著馬蹄聲越來越快,最終連成了密集的一片。我情不自禁地大喊,夠了,快停下!可是誰也沒有反應。馬主像棵枯樹化在那裏一動不動,不是瞎子就是聾子。我抬腿向他走去,想讓他把這可怕的情景停止下來。就在這時,隻見青連同馬匹宛若一顆受離心力而脫手的小球,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墜入了另一維的時空。“劈裏啪啦”的幾聲巨響,破舊的柵欄被撞破了一個巨大的缺口。

出現了一個點。一段冷場。一個休止符。我和青的跑步還沒有結束。在路線的3/4處,我茫目四顧,看見一張熟悉的黝黑麵孔正在向我走來。

線環人

早上赫給園裏的花草澆完水才發現自己被鎖在門外了。

琳出去的時候沒考慮到他還在外麵。不過也有可能是明知故犯。昨天晚上鬧了點口角,兩人在床上背對而睡了將近七個小時。固定的睡姿讓他起床時感到嚴重的不適。他在洗漱間裏擠出時間思索著:昨晚自己真的是一動不動的麼?到底是深度還是淺度睡眠?有無夢境哪怕是無情節性的?琳此時估計在廚房裏忙著做早餐——純粹估計,後來他發現她其實什麼也沒有做——他似乎能聽見那裏傳來廚具碰撞的聲響。琳要上早班,因此她習慣在前一天晚上做好早餐放在冰箱裏,第二天拿出來加熱一下就好了,節省時間。赫從儲物櫃裏取出水管走了出去,他想起他的植物們有幾天沒打理了。沒帶鑰匙,自然的事。

園子就靠著房屋的後邊。赫將管子的一端接上水龍頭,然後手裏拿著裝了散噴孔的一端。沒多大的一塊地,赫來回澆了兩遍,花了十分鍾不到。園子裏都是些極其普通的花草,像向日葵、燈籠草、雙色茉莉之類的。有段時間他對園藝發狂地入迷,托人從別處弄來了一些名貴的品種,但不久後都死光了。隨後他便失去了這方麵的熱情。他總是這樣。

按理說,琳要是出門他沒有理由察覺不到。才隔幾步的距離,況且琳每次擰鎖孔的時候都很粗魯地發出噪聲。她一定是故意的,赫越想越氣,她一定是明知道他在外麵而悄悄鎖上門,她就是想報複你。有一次他們鬧了不快後,她把他收集的那些舊皮鞋統統扔進了垃圾車裏,他追到了十幾公裏外的垃圾處理場才把部分要了回來。

赫繞著房子轉了幾圈,不知是該慶幸還是沮喪,竟找不到任何闖入的可行性。或許他可以向鄰居借來一架梯子爬上三樓的陽台,再從敞開的窗戶鑽進去。可是他得考慮到自己嚴重的恐高症,難保他不會在爬到半途的時候摔下來。

琳一般在十一點左右下班回家,不出意外的話,他也隻能等到那個時候才能進去。除非遇見“線環人”——顧名思義,就是做線環的人。當然不止做線環,這類人有著一雙妙手,會在需要他的地方適時出現。一米七零左右的身高,膚色健康,肌肉敦實,有著一張再普通不過的相貌。這樣的家夥藏在人群中間絕對不會冒尖,而且他們自身同時也在盡量避免這種可能性。他們跟大多數人住在一塊,深居簡出,偶爾在早晨或者傍晚時分出來散散步透透氣,僅此而已。

“喂,你怎麼了?”“線環人”向赫招呼。

他大概是路過時察覺到了這邊的異常情況。赫掃描著這張臉,竟然一時間搜索不到與之對應的稱呼。似乎在小區裏碰麵過兩三次,但兩人最多點頭示意一下就過去了,可以說連“認識”也算不上。他的年紀看上去要比自己大上二十歲,頭發稠密烏黑,沒有一點染過的痕跡。

“被鎖在外麵了,”赫回答,“正想著怎麼辦才好呢。”

“需要電話麼?”他走過來,目光有些不客氣地停留在赫的臉上。

“不了,謝謝。”

“接下來你打算如何?”

赫聳聳肩,說:“不知道。應該會到外頭走走,運氣好的話,兜幾圈回來,我老婆就下班了。”

那人的眼珠子轉動了幾下。“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他說,“我或許能幫你打開門鎖。當然,不會帶來任何損壞。”

“當然不,”赫感到有些詫異,停頓了一下接著說,“那麻煩你了。”

那人走至門鎖前麵,觀察了會鎖孔,然後用右手上令人驚奇的狹長的小指甲沿著孔道探了進去。動作小心翼翼,好像害怕會捅破裏麵的一層膜似的。赫留意到他每隻手指的指節都很長,顯得整隻手靈巧而有力。不知為何赫突然產生了一種在他的指骨上刻上幾行字的荒誕欲望,這麼長的指骨,對吧?

很快地他縮回了手。“看來是新型的十字孔,”他說,“單單這樣開不了。要是能找到一根鐵絲就好了。”

“我找找看。”赫答應著便往園子裏走去。印象中那個掛牽牛花的架子就是讓他用鐵絲給擰結起來的,從上麵隨便擰下一根,再捋幾下,便可以用了。果不其然,赫很快地從架子上取下一根鐵絲,交到那人手裏。鐵絲略微有點鏽,但柔韌度還不錯。

那人先把鐵絲彎成了一個線環狀的圓圈,接著用力擠扁,對折,直至形成一個類似於鑷子的工具。但使用方法明顯與鑷子大相徑庭,赫注意到每個尖端都經過了細微的變形,大概是能在伸進鎖孔時形成更有效的接觸點。他用與之前幾乎一樣的動作將鐵絲圈的尖端探入門鎖的孔道,隻見才稍微擺弄兩下,門鎖便“哢嚓”的一聲彈了出來。不可思議。

“行啦。”那人一臉輕鬆。

“太謝謝你了,”赫說,“真神奇。你是專門研究這個的嗎?”

“哦不,”他回答,臉上閃過神秘的神色,“隻是一項業餘愛好。以前是做線環的,現在下崗了。平時閑著沒事幹,瞎玩兒。”赫剛才的問話有些譏誚的意味,但他應付起來就像馴馬師給馬匹套上馬籠頭那麼輕鬆。

赫咳嗽一下借以調整話題:“還沒請教你怎麼稱呼?”

“你就叫我丁叔好了,”那人說,“像你這年紀的年輕人一般都這麼叫我。我知道這是他們客氣,說不定我都比他們父親年紀大啦。”

赫跟著笑了。“我叫赫,”他說,“半年前剛剛搬來。”

“我認得你,”丁叔接口說,“幾天前還碰見你在跑步呢。大概也是這個時候。”

“沒主動跟你打招呼真是不好意思。”

“哪裏話。年輕人嘛,那時誰認識誰啊,沒關係的。”丁叔搖搖頭,說,“時間也不早了,就不打擾你啦。我住在那邊樓的四層,有什麼需要幫忙的盡管來找我。”

“不敢。今天的事情實在是麻煩了,”赫說,“總之十分感謝。”

“小事一樁。”

赫剛剛失業不久。所謂的“不久”,可以是一個星期前,一個月前,甚至是一年前,赫是故意要把這方麵記憶中時間的界限給模糊掉。早在去年他的公司就一直處在破產的邊緣,雖然咬牙堅持了些時間,但終究逃不過厄運。所幸的是沒欠下什麼債,加上平時有點積蓄,把原先住的房子清理了,也就換來了一副自由的皮囊。一位舊交熱心地把郊區的一套住房讓出來給他們住。盛情難卻之下他和琳搬了過來。偏遠的小區,環境優美,一切都好。隻是琳到市區上班時有諸多不便。之後赫又嚐試了幾份工作,但都不甚理想。上星期他收到單位給他的解雇通知,理由那欄寫著“毫無組織性積極性可言”。

琳開門時赫正在客廳看書。她往赫的方向看了一眼,沒說什麼,換上拖鞋,徑直走進臥室裏換衣服。門後麵傳的聲響。赫想象琳從腿上脫下絲襪的樣子,露出優美的曲線和纖細的汗毛——這是影響他性欲的重要特征,盡管琳每次都對這個有些抵觸。赫的心思早已不在書頁上了,但他依舊表現出一副專心致誌的模樣。琳換好睡衣出來後他感覺她又朝這邊看了一眼,然後走進浴室。她的腳步很輕。

本來他們倆的冷戰還能持續得更久,但意外的因素使其提前結束了。赫在吃飯的時候忍不住打破了僵局。他從一開始在飯桌旁坐下來就莫名其妙地產生了一種強烈的不安感,就像隨時隨刻都會冒出一個野貓,然後粗魯地把他麵前的飯碗搶走。琳隻顧埋頭吃飯,看得出她想迅速逃離飯桌。

“咳,”他說,“今天早上我碰到一個古怪的家夥。”

琳除了嚼飯其餘地方沒動靜。

“琳,”他調整了下口氣,“聽我說。”

琳抬起頭看著他。

“今天早上我被鎖在外麵……”他說。

“我不是故意的。”琳打斷他的話。口氣跟石子一樣硬。

“我知道,”赫接著說,“這不是重點。後來有一位大叔幫我開了門。很意外吧?他用的不是鑰匙,隻是那種普通的鐵絲。就是我用來結棚架的那種,很常見的鐵絲,在他手裏溜溜,就變成了一種開鎖利器。”

“鎖沒壞?”

“顯然如此。你剛才不就用鑰匙開門了麼?”

琳沒接口,伸手夾了一塊肉。

“他說他叫丁叔,”赫說,“很陌生的稱呼啊。你認識麼?住在C棟四樓,大概每天早上會出來散散步。”

“沒聽說過,”琳回答,“長什麼樣?”

“五十幾歲的年紀,身材中等,頭發烏黑且四六分,眼睛不大,嘴巴……唔……”赫突然覺得自己難以繼續了,明顯是一張再普通不過的麵孔啊,既談不上美也不算醜,而且根本沒有什麼突出之處可供描述。赫甚至發覺有關他相貌那部分的記憶已經開始模糊了。

琳瞪了赫一眼,那意思是你在搞什麼鬼呢。

“你難道不覺得奇怪麼?”赫漸漸控製不住自己的語音,“一個素不相識的男人跑過來三下五除二就幫你開了門鎖。他用的還隻是一根鐵絲!天知道他整天研究這個是為了什麼!”

“為了每次你被鎖在門外的時候去給你開門?”琳冷笑。

“聽著,”赫盡量壓低嗓門,“可以這樣說,他很危險。我們得提防著。”

“你讓我如何提防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家夥?誰知道這是不是你臆造出來的人物?”

“你不相信我?”赫急了,“他隨時可能闖進來,偷走我們的東西。”

“清醒點吧,大老板。”琳淒涼地笑著,起身收拾自己的碗筷,“我們這裏的東西能值幾個錢?”

琳在浴室裏洗澡。赫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都能聽見熱水器的蜂鳴聲。應該是哪裏出了毛病,而且不是一天半天的事情了。半個月前琳就開始抱怨,但赫一直沒時間處理。反正他自己很少洗熱水,不像嬌生慣養的琳。

赫剛用筆記本給朋友寫完郵件,就發覺有人從門腳下塞進了幾張傳單。他起身撿起來一看,都是些無聊的廣告,其中還包括推銷性藥的。他罵了一句就隨手扔進垃圾桶裏。他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嘴上有股叼煙的衝動——哪怕不能抽,就單單叼著也好——可惜琳早已把家裏有關煙草的一切都清除幹淨了。他打開電視機,換了幾個台,最終停留在“動物世界”的頻道。沒過多久屏幕就出現了一張大象頭部的特寫。長長的象牙,像極了洗幹淨了的白蘿卜。

琳披著浴袍走出來,默默地坐在另一張沙發椅上。她頭發還沒全幹,在熒光燈下透出清亮的光彩。她把腳從浴袍底下伸出來放在椅子邊緣,手裏拿著一把指甲刀修理著趾甲。埋著頭,偶爾抬起來看看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