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完惠女士的電話,我的心情好了許多。是啊,生活中我們難免遇到一些不堪的人,一些神經病,他們看到你好,就不高興,就想辦法折騰你,讓你不開心,擾亂你,弄髒你的情緒。我可不能受這壞女孩的幹擾,被她看低。我要像惠女士一樣,該幹嗎幹嗎,不是嗎?我要繼續我的助人大計,盡快找到那位母親,和那位老人。
我正這麼想著,怪女孩的電話來了,這次,仍然是座機號。另一個號。
“那個姓惠的女人給你溝通過了是吧?你們一定提到了阿牟,阿牟又是怎麼回事呢?”她說,“怪我沒有跟你們說清楚,阿牟隻是一個純粹的受益者。一個實驗,或者說一個遊戲,不可能每個人都是付出者,都是犧牲品,總要有人受惠,這才平衡。如此而已。阿牟是這個遊戲裏的唯一受益者。既然他擁有漂亮的嗓音,就有資格成為惟一的受益者。”
“得了吧,你別再說你的那些夢話了。”我大聲說。
“阿牟是一個在酒吧裏唱歌的歌手。”女孩不管不顧地說,“我喜歡他的歌,他值得被人們擁戴,值得被廣為人知,正好我這個遊戲還需要一個人參與,阿牟被選中的同時成為了一個受益者,就這麼簡單。當然,阿牟不會被催眠,他那麼純淨的人,不可能被催眠,隻有你們這些人,心思蕪雜,才有可能被我鑽空子。換句話說,你們成為我的棋子,那也是你們自找的,得怪你們自己。當然,阿牟並不是故意要配合我的,他這個人心思單純,除了唱歌,他什麼也不會去記,你要問他1999年發生過什麼事,他大多不記得了。或者,他的心思全在唱歌上,別的事情他懶得去理會,更懶得去揣度。如果惠女士跟她說,1999年,她見過他,有過那麼一些事,他也不會質疑。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這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家的思維方式。你們不行,你們照阿牟比,差遠了。所以,你們活該被我涮。”
真他媽的有病。我惱怒極了。結束了這個電話,我坐在那裏恨恨地想:這個壞女孩,她一定有病,絕對有病,病得不輕了。甭理她就是。
14 那母親終於給我來電話了,真可怕,等她說明致電之意,我竟然變得特別心虛,說話吞吞吐吐的,仿佛是個十足的騙子。那母親很靈敏地覺察到了這一點,很快改變原來急切、焦急的語氣,變得跟我特別有距離感。
“不好意思,打擾你了。”她要掛電話。
“哦!沒事的,我……”
其實這個時候,我終於已經下定決心要把如何幫助她找孩子的設想和方案跟她說一說了,但很顯然我已經失去了她的信任,她避之不及地掛斷了電話。
我拿著手機懊惱了半天,最終鼓足勇氣給她回過去電話。但無論我變得多麼堅定和自信,她都不再想和我繼續那個話題。受過傷害的母親內心之警覺,是常人無法想像的。她絕對不可能再信任我了。
很遺憾,我不能幫她了。或者說,我沒有機會幫助她了。更或者說,我失去了這樣一次檢驗自己有無特異功能的機會。等等,我需要檢驗?我真的不相信自己有那能力了嗎?
這樣的自我認識令我恐慌。
又過了幾天,那老人的電話來了。有了前車之鑒,這一次,盡管我內心裏對自己的能力仍然不很確信,我還是表現得特別自信。老人現在身在重慶,正是他少時生活的地方,當然,那也是他的初戀發生地。跟他約好兩天後在重慶解放碑下見麵,然後我給惠女士打電話。
惠女士說她要派車送我去重慶。她似乎比我還急著要我開展我的助人大業。
兩天後,我來到重慶,見到老人。老人住在一幢八十年代末建造的舊板樓裏。他打算此後的人生都在重慶度過,直到找到他的初戀情人。問明了幾十年前老人和他的初戀對象初次見麵的地方,我們火速驅車前往。
那是鄉下。幸好是鄉下,所以,雖然幾十年過去,麵貌仍未有太大改變。我跟著老人來到一處老宅。我們站在老宅前麵一棵銀杏樹下。老人指著那銀杏樹說,當年,那女孩就是站在銀杏樹下,而他從銀杏樹對麵的小道向這裏走過來。她向他看了一眼,他整個人就呆住了,心跳得不行。此後,他經常借故來到這銀杏樹下,偷偷看在樹下做女紅的女孩。
“你想一想,她當時具體是在樹下的哪個位置,想得越準越好。還有她一般是坐著的嗎?”
“對,她坐著,低著頭,專心地做她的事情。”老人說著走過去,測算他記憶中的位置,然後他發出一聲喜悅的輕喚,“你來,我做給你看她當時是怎麼坐著的。”
老人坐了,目定神閑,陷入久遠的記憶,漸漸眼眶濕潤了。
我走過去,取代了老人的位置,取過先前已經準備好的小條凳,然後定定地坐了上去。我閉上眼睛,想象自己是當年那個女孩子。這是我所知道的惟一進入從前那女孩思維的方式不是嗎?如果我真的有那種特異的能力,我總能進入她的思維。一次不行再一次,隻要我不厭其煩,總能進入。
第一次不行,這基本上沒有出乎預料。後麵連著幾天,我不下五十次去那銀杏樹下坐著。時間或長或短,最短的一次,都有十分鍾,最長的一次,有兩個小時。在那最長的一次時間裏,我覺得我進入了一種冥想之中,那應該就是進入他人思維的頂級方式吧?可是,我的腦海裏卻隻有自己,以及蕪雜、豐饒的關乎自己生活的碎片。我的思維完全跟他人無關,隻跟自己有關。
難道真的是那樣的嗎?那個怪女孩,她說的一切都是真的?我真的是她試驗公式裏的一個符號?我因這樣的認識而驚恐,有若驚弓之鳥。一種無與倫比的悲哀,深深地攫住了我,叫我有種想呐喊卻失聲了的感受。
老天,別這樣讓我對自己失望好不好?我不想對自己失望。對自己失望的感覺太不好了。請求老天,不要讓我對自己失望。
15 從重慶回來,連著幾個晚上,我幾乎都是完全沒有睡著的。失眠症卷土重來,並且顯見得比以前還嚴重了。真叫人絕望。我給惠女士打電話,想跟她說說我的痛苦。不想她這兩天忙得不亦樂乎,沒心思聽我講這些。才聽我說了兩句,她就胡亂安慰我兩句掛了電話。
阿牟的唱片已經錄完了,接下來就是鋪天蓋地的宣傳。這年頭,再好的作品,再棒的歌手,也需要宣傳,否則照樣會被埋沒。惠女士在娛樂業摸爬滾打了這麼久,當然深諳其道。她正在忙著聯係大大小小的媒體,給阿牟的唱片推廣和造勢。她跟我說抱歉,說她實在是忙得焦頭爛額,連吃飯的時間都省著來,一天隻能睡三四個小時。把阿牟的這張唱片操作好,對她來說太重要了。多少年來她一直在等待這樣的時機,做這樣一件事,現在,時機來了,她不能偷工減料。當然,作為同一個戰壕裏的戰友,她免不了還是安慰了我兩句:
“你別多想就是,這樣她就幹擾不到你了。你看我,她說什麼我都當她是放屁,我不是很好嗎?”
顯然,惠女士忽略了我跟她還是有很多情況不一樣的。我需要的不是這樣的安慰,而是別的。她不懂啊。
好在有疼人的老婆一直在身邊。事實上,在這個世上,她才是真正懂我的人。
“你大可不必泄氣,我認為,你沒能感應到那老人初戀對象的思維,那並不證明你不具備那個能力。”老婆說,“你這次沒感應到,那隻能表明這樣的能力不是隨時隨地都能產生的。這裏麵有個概率問題。如果你每時每刻、隨隨便便就能發揮出這種能力,那不太可怕了嗎?在單位,你跟同事站在一起,馬上能感受到他在想什麼,特別是在家裏,我跟你在一個‘點’上活動的時候太多了,那你不是對我的想法一清二楚了嗎?所以,你在重慶沒發生感應,隻能證明你身上並不專有一個開關,為這種能力而設——噢,你想用它的時候,開關一開,你就能,不想用它,開關一合,就不能,哪有這麼容易啊。隻能說,你身上這種能力不太容易調動得出來,如此而已。但它是有的,一定是有的。你相信你。你接著幹吧!”
老婆的話非常管用,我腦子裏的迷障立即被她的解說清理了。對啊,如果那麼容易就產生感應,我真成了神了。我不是神,所以,即便我有那種特異的功能,那也隻是偶爾能夠令它發揮作用。一準如此。
那麼,接下來我要調整我的戰略方針。是的,我得承認我並不能做那麼多人的救世主,也許,窮盡一生,我能幫助一個兩個人改變命運,這就已經很偉大了。所以,我所要做的是,被動等待那種感受自然而然地在某天抵達我的身體,然後我循著它的指引,去幫助那個被選中的人。
理順了思路之後,接著下來的一天,我睡得稍好了一些。我相信我會重新好起來的,像前一陣子那樣,一沾枕頭就睡著。
16 “你別做夢了!”怪女孩又給我來電話了,這次她索性用手機給我打,這表明她對我的攻擊升級了嗎?我想回擊她的時候也可以。似乎真的是這樣的。她說,“我看清楚了,你這個人就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不到黃河不死心。那麼好吧,我得好好修理修理你。”
“你真的很變態。我不明白的是,你像個惡鬼一樣纏著我不放,到底是為什麼?”
“這你暫且別管。以你的智商,我說了你也不會明白。你現在所要做的是認清自己。我再次提醒你,你並沒有你所認為的特異功能,這一切都來自於我的實驗,都是一場我操控著的遊戲。你如果還想去實施你的助人大業的話,那隻能把笑話鬧得越來越大。然後,你自己將變成一個笑話。”
“受教了。不過,你還是滾蛋吧!滾得越遠越好!”
“你想知道你的問題在哪裏嗎?”
“我不想聽!”
“你的問題在於,你是個特別平庸的人。但你偏偏不甘於平庸,於是你煩惱等身。如果你甘於平庸,你就會想睡就睡,全無失眠的困擾。”
“別在這裏扮好人了,滾一邊兒去吧。”
“謂予不信,那咱走著瞧。隻要你認可你自己是個平凡無奇的人,打心眼兒裏認可,你的什麼問題都能迎刃而解。如果你不,你隻有死路一條。你真的會變成一個笑話,一個大大的笑話,你會死得很慘,會把你的家人也帶入溝裏。你愛信不信。我會經常來提醒你這一點的哦。再見!”
怪女孩的這個電話令我急火攻心,想死的心都有。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女孩啊,她到底想幹什麼?我懷著滿腔的恐懼,擔心著她的來電。
接下來的幾個月裏,隻要我開始相信我有那個特異的能力,欲欲躍試著想去實施我的助人計劃,她的電話就不約而至,在電話裏,她還是隻有一個動作,就是打擊我,用一切可惡的言語打擊我,直到感覺到我被她中傷得很深、打敗了我為止。
並且,她用詞越來越惡毒,越說越狠,一副非把我整趴下不可的勢頭。
我受不了這個可惡的、可怕的女孩。隻要接完她的電話,我就會變得極沒自信,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沒用的人,絕望的感覺會鋪天蓋地籠罩住我。我真的是世界上最沒用的人嗎?不!我不是,我不要是。我不是個沒用的人。我快被如此這般的自問自答搞崩潰了。
這一切都是這怪女孩帶來的。太莫名其妙了,她到底想幹什麼?可是,她已經像個鬼一樣纏上我了,我該如何是好?我得想想辦法,如何解決眼下這個惡鬼纏身的局麵。
17 我通過怪女孩在銀行裏登記的住址,找到了她。這件事我是瞞著我老婆做的,我也沒有跟正忙得不亦樂乎的惠女士商量。我知道我想幹什麼。我必須這麼做。我預見到,對付一個惡鬼一樣的女孩,如果不這樣做,我將無法安生。
我的到來讓怪女孩感到意外。她警惕地遠遠站在她客廳的窗口旁邊,仿佛想讓我知道,如果我想圖謀不軌,她馬上可以衝著窗口大喊大叫,甚至,她立即可以打開窗戶跳下去。
我沒有那麼笨。既然我是有備而來的,我不可能讓她在我行動之前喊叫,不可能讓她有往下跳的機會。我有我的方式。
“我今天來是誠意向您討教的。”我遠遠地站在她的客廳門口,望著她。“我想明白了,你說的一切都是有道理的,謝謝你提醒我這些。我決定照你說的那樣,不異想天開,好好過自己的平庸日子,我決定認命……”
怪女孩起先將信將疑,慢慢的她臉上露出了嘲諷的笑。她開始從窗口那兒往裏麵走,這表明她沒那麼警覺了。後來,她靠坐到沙發上,譏笑地望著我。
“你怎麼做,跟我沒關係。”她冷冷地說。
我目測自己與她的距離:不超過三步。如果我步子邁得大一些的話,一下子就能跳到她身邊,然後,掏出我懷裏的繩子,勒住她的喉嚨——事實上,我馬上就這樣做了。等她反應過來,繩子已經緊緊地勒在該勒的地方。
“這下你滿意了吧?”我兩手拽緊繩子,使勁地往後拉。
女孩在我的身前拚命地掙紮著,用盡力氣地想擺脫這根繩子。可是,哪有那麼簡單呢,雖說她鬼主意比我多,但論力氣,我這麼個武壯的男人,遠比她大多了。
“你勒死我吧……你盡管勒……”天知道是怎麼回事,女孩發出的聲音竟然不是我想象中的求饒。“快點……力……盡管用力……你勒死我,我的遊戲就是一百分了……”
他媽的,還在耍什麼花招嗎?以為這樣一說我就會好奇心起,會停止動作,會放開她,問她這話是什麼意思,該怎麼理解嗎?我才不會讓她的當。好啊,你不是要叫我用力嗎?那麼,我讓你如願,我用力,就用力,一、二、三……
“哈……”在快要結束的時候,她突然發出一聲詭異的笑聲,導致我的手鬆了一下。她立即可以重新發出聲音了。“殺了我……然後看看我的電腦……電腦會告訴你,你是多麼愚蠢……無知……你是世界上最沒有用的人……”
我怒不可遏,抓起繩頭快速在她脖子上多纏了幾道,然後,我使出吃奶的力氣,結果了她。
在用繩子使勁勒她的那不到兩分鍾的時間裏,我聽到自己在以一種極快的語速咆哮,“他媽的我最痛恨你這種人了!你就想證明我沒用!就想證明無論我如何努力這個世界都跟我沒有關係!就想證明這個世界是你的,我是你的道具!就想證明我注定要趴著你站著!就想證明我永遠都站不起來!就想證明我活得像螞蟻一樣永遠都是螞蟻!就想證明我們活該失眠活該痛苦不堪地生活!是的!我沒有用我沒有用我沒有用我是狗屎!現在,我要向你證明在我的心裏你連狗屎都不如!去死吧!”
殺完她,我有一種殺掉了生活中一切潛在危機的感覺。
這是一個周末的下午,我扔下她靜止的身體,走向窗口。我看到天上飄蕩著一些積雨雲。估計是要下雨了,空氣中有一種沉悶的氣味。但我的心情輕鬆明快。現在,我終於擺脫掉這個可惡的女孩了,她再也打擊不到我。再也沒有人會來打擊我。我將開始我信心百倍的生活。
夜幕降臨後,我用預先準備好的口袋將女孩的身體裝進去,然後扛著她,翻過圍牆離開她所住的這個老式小區。不遠處是一條河。水流湍急。找到一個僻靜的地點,我將麻袋連著女孩一起扔進了河裏。
河麵在夜色中打出了一個漣漪,又很快平靜如常。
我站在河邊,往河麵上看了一會兒,然後開始往回走。
我本來應該回去的,但女孩最後的留言卻突然開始閃動在我的腦海裏。我的好奇心終於到來了。亦或說,我不自信的天性終於恢複本原了。我突然踅過身,往女孩的房子走去。走了幾步,我跑了起來。我倒要看看,她到底在電腦裏說了什麼?或者說,那裏根本沒有什麼,她的話無非是壞品性的習慣發作而已,毫無意義。
我得弄清楚,如果不弄清楚,這輩子我都會惦記著這個。
18 怪女孩的幾篇日記
以下幾篇來自2012年:
11月24日:今天,那個女人又來治失眠了。主任建議她試試催眠療法,她同意了。然後,她進了催眠室。我在巨大的口罩和眼鏡後麵觀察她。她似乎不太信任我,問這問那的。好像她一會兒被我催眠完了之後,我會把她手上的戒指、脖子上的項鏈偷走似的。有錢有什麼了不起的?有錢還不照樣失眠,照樣絕望於沒有辦法擺脫失眠。我們都是絕望的人,隻不過絕望著不同的絕望而已。
12月1日:……我也有我的絕望啊,我厭倦這個世界。
12月31日:今天是這一年的最後一天,我想一整夜不睡覺。跟那些失眠症患者不一樣,我不失眠,我想睡隨時可以睡著,今天,我隻是不想睡而已。我在想每天見到的那些病人。真是世界之大,無奇不有。這些失眠的人,失眠的原因千奇百怪。很多原因,在我看來,真是不可思議。比如有個人說,他總是怕自己睡著後指甲一下子長到一米多長,於是不敢睡了,還有一個人睡不著,是擔心自己睡過去以後腸子流出來,弄髒他的床,多麼奇怪的擔心啊。太可笑了,這些人。每次幫這些人催眠,我就在心裏嘲笑他們。我心說,你看,你們那麼重視自己,還不是隨便就給我催眠了。
以下幾篇來自2013年:
1月10日:還有一個月要過年了,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絕望。今天我再次測了智商,太可怕了,仍然是超過兩百。近年來,我越來越感到智商太高是有害的。無時無刻,你都能猜到別人想幹什麼,肚子裏麵有什麼花花腸子。可是,你又得裝作不知道他們的思想,裝作被他們蒙蔽的樣子。我真的受不了這種生活了。我怎麼辦呢?
1月23日:今天跟人吵架。那個蠢貨,真是可惡。竟然認為我沒看出他那點說話技巧。明明是想讓我來幫他,卻拐彎抹角,非要說成我做了這件事對我有好處。我受不了這些人,到處都是這些小聰明小算計的人,這個世界怎麼了?怎麼變成了這幫蠢貨的天下。真讓人絕望。
2月20日:我想自殺。也許,惟有自殺,才能使我解脫。
2月21日:那個女人又來看病了。真是個蠢女人,我實在瞧不起這些動不動就失眠的人。她說到她經常感到某種絕望。就你這樣的蠢女人,還好意思說絕望。拜托,不要玷汙了這麼美好的詞好不好?
2月22日:我一再地想,隻有自殺才能使我解脫。我這樣的人,根本不應該來到這個世界上。我來了,就是一個錯誤。我要回到我該去的地方。
2月23日:今天是爸媽出車禍兩周年的忌日。弟弟兩歲的時候就夭折了。這個世界上已沒有值得我信賴、值得我為之付出、令我牽掛的人了。自殺的念頭這幾天像鬼魅一樣纏著我,我無法自拔。好吧,我不再鬥爭了,就心隨所念吧。
2月24日:那些愚蠢的人,一定會嘲笑我。一定會說,你看,她自殺了,她竟然自殺了,真是個傻女孩。我不要給這些蠢貨有指責我的話柄。我要死得讓他們心服口服。
2月25日:好吧!就這樣了。就按這個方案來。我要死得漂亮。要把死當成一樁藝術行為來做。開始吧!
3月4日:今天,那個女人又來了。我給她催眠。我在她腦子裏灌輸了一件事,讓她當成是她的記憶。是的,她是我自殺行動的第一個配合者。
3月5日:銀行裏的這個醜八怪男人,一臉的怨婦相、不滿足相,好像全世界的人全欠了他的錢似的,你看他,目光呆滯,眼袋深重,一看就是個失眠症患者。我瞧不起這些連失眠都鬥不過的人。欲求太多,又無力自行滿足,無法改變現狀,隻好失眠。好吧!他是我的第二個配合者。我盯著他看,一直盯著,是的,他一定沒有意識到,有那麼一瞬間,他被我催眠了。我把那個蠢女人的手機號碼植入到他腦袋裏,還有我昨天植入到那女人腦中的那個事件。今晚他就會做夢,然後明天他會給那個蠢女人打電話。好戲開場了。
3月6日:為什麼我選擇那位歌手做我自殺行動的第三個配角呢?在這場行動中,我,那個醜八怪男人,還有那個蠢女人,都是生活的犧牲品,隻有這位歌手,他將成為這場遊戲裏的惟一受惠者。為什麼是他,而不是別人?我想了想,最後隻能說,音樂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被音樂之神選中的人,是天之驕子,有資格成為幸運兒。人類在走向墮落,但音樂卻在拯救人類,能把墮落的步伐拉得慢一點,音樂萬歲。
3月20日:今天再次聽了阿牟的演唱,我確信,我選對了他。其實,不是他幸運,而是我幸運,我幸運地使我的自殺行動變成了對一個歌唱奇才的挽救。我愛音樂,我愛這世上所有真正美好的事情,我愛純淨的人,我愛阿牟。
4月7日:那個醜八怪男人,那個蠢女人,果然跟我計劃中設置的一模一樣。隻能怪他們沒有阿牟那麼純淨,所以,他們中招了。我也不是個純淨的人,我自問如此。隻有那些心念蕪雜的人,才可能落入我的計劃。世間事的道理,不外如此。
5月1日:先給他建立希望,再一點一點的蠶食掉他的希望、夢想和自信心,為了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那些希望還在,還可能回來,他隻有選擇殺掉我——這便是我的整個計劃,很曲折動人,像一次完美的行為藝術不是嗎?技術高超地死去,才是最完美的行為藝術,現在,它一步一步地推進了,快到終點了。讓終點來得快一些吧,我等不及地要去迎接勝利的果實了。
5月3日:他來了,我聽到了他的敲門聲。一想起幾十分鍾後,他終究確信自己是個蠢貨,我是多麼的激動啊。
我恐懼地看完了怪女孩的日記,著急忙慌地要離開她的屋子。待要出門之時,我跑回電腦前,刪掉了那篇日記,然後,小心地用事前準備好的白色手套擦淨電腦鍵盤上留下的指痕,擦去這屋子裏所有可能留下的指痕、腳印,爾後,逃之夭夭。
19 敲門聲響了起來。我從床上一躍而起,然後坐在那裏,豎起耳朵聽著,一動都不敢動。過了一會兒,敲門聲重又響了起來。不得已,我悄悄下了床,踮著腳尖走向門口,透過窺視孔往外探看。兩個警察,戴著大蓋帽,風紀扣緊扣,威嚴地站在門外。我大駭,不知道該怎麼辦。
“把門打開!再不打開,我們就不請自入了!”警察在門外喊了起來。
我不得不打開門,驚恐地站在敞開的門口,迎候警察。
警察之一,抖開手銬,揪住我的胳膊,奮力向他懷裏拉去。“哢嚓”一聲過後,兩個冰冷的環扣緊緊地在我腕上合死——
我猛地驚醒過來,大叫著從床上坐起。
老婆因我的叫聲嚇得跳下床,打開燈,瞪著睡眼,打量我。
“怎麼了?又做噩夢了嗎?”
是啊,我又做噩夢了。自從將那怪女孩扔下河之後,連日來,我每晚都做噩夢。但我從未告訴老婆那些噩夢的內容。事實上,我對怪女孩所做的暴力行動,我竭力向她隱瞞了起來。我不想讓她替我擔心。一個家裏,有一個人惶惶不可終日,已經夠倒黴了,不能叫她也跟著受罪。
但是,內心裏,我總在等待著警察破門而入的那一天。盡管我那次做得幾乎不留痕跡,但誰能保證嗅覺靈敏、目光銳利的警察不會偵破成功呢?
奇怪的是,好幾天過去了,我想象中警察破門而入的情景並沒有發生。生活突然變得從未有過的寧靜起來,寧靜得讓人生疑,讓人覺得這寧靜是地震的前兆。一個人在家的時候,我會進入深邃的思維世界。為什麼警察沒來找我呢?這裏麵有多種可能。最常規的可能是,那女孩沉屍河中,再也不可能浮起,警察雖然發現了她的失蹤,但難以得到任何偵破的線索。如果是這樣,我該告訴自己保持鎮定。
——我最希望是這樣一種情況。可是,天知道是怎麼回事,在隨後的日子裏,我心裏不斷湧現的卻是另外一個可怕的可能性:一、怪女孩沒有死。聯想她以前總在出乎我意料的時刻魔影重現,難保她不會神奇地複活。如果是這樣,那太可怕了,她一定正在磨刀霍霍,準備著新一輪的整蠱大計,也許這一次她的靶心還是我,亦有可能是別的可憐蟲。
現在,我潛意識中等待著的敲門聲,已經不僅僅可能來自警察了,更可能來自死而複生的怪女孩。我在雙重的恐懼中度日如年,痛不欲生。這樣的日子太可怕了,苦不堪言。
阿牟的唱片終於麵市了,電視上開始有阿牟清淡、寡言的身影出現,報紙和網絡上開始有阿牟俊逸的身影,那副樣子,如同落入凡間的天神。惠女士兢兢業業地藏身於幕後,向世人有步驟地推送著與阿牟有關的信息,一波接一波,每一次信息放送的時機、量度,都恰到好處。惠女士混跡於娛樂業這麼久,當然知道如何運用甚至操控媒介,在這方麵,她早已變成一個最精確的魔術師。後來的一天,阿牟的故事開始出現在大家眼前,在我看來,很顯然是精心創作出來的一個故事:
阿牟來自雲南深山人煙稀少之境,少時與陌生人在寺廟生活,他跟山鷹學習展翅高飛的動作,於是有了俊逸的神姿;摹仿晨鳥與溪流的聲音,於是有了空靈神秘的歌喉;他熟讀梵文,於是他的內心世界與俗常之人迥然不同。是的,他的內心直接與宇宙接軌,與前生後世勾連,他身在塵世,卻又不屬於這個凡塵俗世,他是古往今來絕無僅有的吟唱者……伴隨阿牟的離奇身世出場的,便是阿牟的歌聲了。
不消說,那確實是美妙得無與倫比的歌聲。
可是,隻有我知道,再美的歌聲,現在,也是種被操縱的歌聲。
我給惠女士打電話。鬼知道是怎麼回事,惠女士竟然不接。這樣的情況發生了多次之後,我發現我那些深邃的思維變得更加叵測了。有一天夜裏,我怎麼都睡不著,竟然做出了這樣的猜想:這一切,有沒有可能全是惠女士所操縱出來的。是的,確實有催眠這一說,我確實是被催眠過,但是,真正的催眠者並不是那個怪女孩,相反,她跟我一樣,也是被催眠過的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催眠後發生的。而真正的催眠者,正是惠女士。至於她為何做出這樣的行為,是因為她需要給歌手阿牟樹立一個更為奇特的背景故事,而這個故事,將隨著她對阿牟的第二輪炒作,隆重推出。是的,她將給阿牟製作了這樣的一個故事:一個聽過阿牟歌聲的男子,和一個女孩,被阿牟的神奇歌聲魔住了,然後,男子殺死了女孩,至於那日記,本身就是惠女士提前寫好放在怪女孩電腦裏的,被催眠的怪女孩卻誤以為是自己寫的——天哪,要不了多久,警察會在惠女士的引導下,敲開我的房門,會這樣嗎?
可是,又過了一些時日,想象中的敲門聲依然沒有響起。我懷著愧疚在心裏請求惠女士的原諒,請她原諒我不該用如此下作的想象對待她。
敲門聲總不響起啊,這叫我如何是好。我的失眠症嚴重到了我有生以來最嚴重的地步。我該怎麼辦呢?有一天,我都想好要去醫院了,我要跟柳醫生含蓄地說一說我的困擾,但是我實在不敢。理智如他,一定會覺得這一切不可思議,繼而認為這所有的一切,都來自於我的想象,而我的腦子裏之所有如此這些起承轉合,那是因為我終於步入真正的精神病患者行列了,我不再適合去他的心身醫學科問診,而應該直接去精神病院,鑒於一個精神病人一般都不會承認自己得了精神病,他會在我去問診的某一天,偷偷叫來幾個護工,將我綁到精神病院去。不,我絕對不能去找柳醫生。
我到底該怎麼辦?他媽的我活在一個連夢想都會被別人操控而我甚至不知道被誰操控的怪圈裏,無論我多麼努力,都隻能失眠,沒完沒了地失眠,我到底該怎麼辦?我除了一而再、再而三的指責自己沒用,除了恐慌、焦慮和等待,難道就不能做點有實際意義的事嗎?我感覺自己像一個在黑暗中掙紮的閃電,孤獨地行走在逼仄的黑暗中,而黑暗隨時會將我徹底吞噬、消化,那種我終將墜入永無、永滅的無助、悲憤的感覺令人痛不欲生。我必須做點什麼,讓黑暗知道我的厲害,因而不敢那麼輕易地毀掉我。
一天夜裏,我在大段的失眠後突然叫醒我沉睡的老婆。
“從今天開始,我要練習催眠術,”我對她說,“我也要變成一個催眠師。”
老婆在黑暗中瞪大震驚的眼。“練催眠?”
“你配合我!”我傷心地看著她,說。“隻有你能配合我,使我練成。”
她仍然瞪著我,說不出話。
“我還能找誰呢?”我喃喃地說,“除了你能配合我這件事,我還能指望誰來配合我呢?”
沉默許久,後來,她用力地說,“好吧!好!”
“可是,你覺得我能嗎?”我突然更加傷心地問。
“你能!”她鼓勵地說,“你肯定能!你必須能!”
她說得對,我必須能。
責任編輯呂誌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