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之於博大精深的宇宙,我們這些肉體凡胎,實在是無知了。”
——“年輕人,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啊!”
最後,蔡老師以這樣兩句話結束了對我們的解釋。
交了錢,將信將疑離開。一路上,我和老婆都不怎麼說話。快到家的時候,老婆建議我不要再糾纏於那個夢所引發出來的那些疑惑了。蔡老師說得對,人類是無知的,既然是這樣,即便你找到一個解釋,也可能是宇宙之神給予你的誤導。那麼,我又何必自惹塵埃呢?再說了,我的生活裏有那麼多的實際問題需要解決,有那麼多的真實煩惱需要直麵,理會這些虛無主義的東西幹什麼呢?就不能把有限的空餘時間,放在那些實實在在的正事上嗎?
但是,話雖這麼說、道理雖確是這樣,我還是擺脫不了要弄清那些疑惑的念頭。過了幾天,惠女士打電話約我見麵,說要跟我續上此前的話題。我欣喜地答應了。
在電話裏,我還把蔡老師的說法說給惠女士聽,沒想到她比我還激動。她說,蔡老師說得對,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不如我們就去那家串串店守株待兔吧,萬一給蔡老師說中呢?萬一遇到了她要找的那個人呢?
瞧!她比我還樂在其中。也許,她在這件事上,找到了久違的樂趣吧。或者說,找到那個人,對她眼下來說,是一種極其重要的內心需要。這樣一種尋找的過程,對她來說,仿佛一種儀式。有這種儀式存在,她固有的生活模式便有所打破了。而她已經厭倦了那種生活模式。是這樣嗎?
8 我和惠女士一前一後站在那串串店門口排隊,她在前,我在後。她不斷轉過身來,和我攀談。前後左右人聲嘈雜,我們如在無人之境。我把那個對她的判斷跟她說起,她竟然點頭讚同,說我懂她,猜得到她。
“賺錢就像吃屎!”她突然來了這麼一句話,然後,她被自己的這句話逗得笑開了。“沒有錢的時候,最大的樂趣就是賺錢。等真正賺夠了錢,又發現所有的賺錢方式都不是自己喜歡的方式,發現自己卻隻能用那些與自己的情感、誌趣完全無關的方式賺取錢財之時,你的內心常常會墜入虛空之中,有時候甚至會很絕望,覺得一切了無生趣。”
我無法理解她所說的這種感受。我恰好還處於她所說的這種絕望旅程的初級階段。我也常會因各種努力卻不得而絕望。但我眼下的人生階段會絕望的所有原因,都因為我囊中羞澀。我突然發覺我跟她是兩個階級層麵的人。但我們卻一模一樣地擁有著絕望,站到了同一個戰壕裏,不能不說,人與人之間的感受是很容易相通的。
我們生在同一個時代,無論富貴貧賤,蠢愚智慧,都會被時代的弊端波及,難免會產生如出一轍的感覺終端。如此之念,拉近了一個有錢人和一個窮漢的距離,我和惠女士的距離。
“你看過那部電視劇嗎?叫《隻緣身在此夢中》,那是我做的第一部電視劇。找了一堆半成品的小明星演的,情節都是無聊的插科打諢,但是收視率好得離奇。我找到了符合時代審美的最大眾化的選題,加上運作得當,僅一單就完成了唱片公司到影視公司的華麗轉身。這之後,我的影視公司每運作一個項目,都是賺錢。但如果我說,直到現在,我自己都沒看過那部電視劇,你相信嗎?”
“我相信。當然相信。”
因為那種已然在心裏落定的同盟感,即便這個有錢的女士流露出甚為顯明的沾沾自喜感,我仍然不能對她產生厭惡。我們站在隊伍間,往前挪動著步子。我很耐心地聽她說話。
“現在,我突然想回頭來做唱片公司了。這個念頭最近一年來越來越強烈,就是缺少一個動力,一個契機,讓我開始真正這樣地行動起來。是你,給我帶來了這個契機。”
我點點頭。我覺得我十二分地理解她。
“這兩天我已經行動起來了。我這個人,真正要幹起什麼來,是很雷厲風行的。說幹就幹。那麼,要幹起來的話,首先一個,是找到優質的歌手資源。這就是我現在拉著你站到這兒的原因。我寧願相信蔡老師的話——是的,也許我能在這裏碰到1999年我碰到的那個優質歌手。如果實在碰不到,那再另想辦法。你能陪我多來幾次這兒嗎?一次碰不到,兩次來碰,三次,四次……直到有一天,我徹底斷了找這一位歌手的念頭。可以嗎?我會付你勞務費!”
一個有錢人願意給我付費買我的勞力,我當然沒必要推辭。更何況,這對我來說,是件多麼好的事。她用她所占有的優勢,兌換我並不值錢的業餘時間,我何樂而不為?事實上,正是因為那天之後惠女士給了豐厚的勞務費,才使我對眼下的行動有了雙重的動力。
可是,陸續來這串串店六次,前後貫穿了半個多月,惠女士從來就沒有發現過那個1999年在她眼前出現過的男歌手。
這樣的等,如同海底撈針,希望渺茫至極,簡直約等於無。就算蔡老師說的道理是正確的,但萬一我們的戰略路線畫錯了呢?也就是說,假設那人確實跟我有過那樣的感應,但我們的點不是位於這個串串店,而在別的地方,那我們來這兒不是白來了嗎?
惠女士有點想打退堂鼓了。
鑒於她給我的次薪遠遠超過了我的日酬,我舍不得停止與她的合作。
有了,我應該修正內心的坐標。我要重新定位這個“點”,看它到底位於何處。
9 想起來了,那個夢誕生的前一天,下午,快下班的時候,我接待過一個從表情到眼神到說話都有點奇怪的女孩。很顯然,她挺喜歡刁難人的。她來存錢,點鈔機點她的錢,她總說點得不對,不止那麼多錢。最後還是她自己醒過味來了,跟我說了句抱歉,我才得以解脫。
最可笑的是,她一直用一種莫名奇妙的眼神盯著我,仿佛我臉上貼滿了鈔票。那眼神挺。我被她盯得十分不自在,心裏的煩躁蜂擁而出。有那麼一陣子,我腦袋放空,失去了意識般,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隻感到煩,生氣,出離憤怒。
但那天蔡老師問我所謂特別之人特別之事時,我並未將這女孩列為特別之人。在銀行前台窗口,每天都會遇到各種各樣的人,從某種角度說,所有的人都是特別的,其間不乏怪人。遇到怪人已經是我工作中的常態,所以我並不以此為怪。
比這女孩怪的人多得是呢,那種充滿警覺好像你要將他的錢占為己有的人,那種凶巴巴仿佛你殺過他全家,一開口就是髒話的家夥,我曾經遇到過一個六十開外的女人,她到銀行來投訴醫保問題,你怎麼跟她解釋都說不通,最後還是保安請走了她,但是她那個罵啊,要多難聽有多難聽。我們同事之間,有時候會把當日的事拿出來當笑話講,末了對當事人隻能抱以理解。這個時代,人們似乎充滿了情緒,尋找一切機會發泄。我自己不也是這樣嗎?理解萬歲。
這些了,還是說回正題。是的,我為什麼不把坐標定到我每天待的最多的地方,我的工作場所,銀行的大廳,來尋找蔡老師所說的那個與我發生感應的人呢?我應該按正常思維去想,那裏對我來說,才是怪人怪事發生得最多的地方,才最有可能捕捉到那個人。
我打電話告訴惠女士,告訴她我這個思路,她很認同,找到那人的動力重新在她身上恢複。第二天,她就來大廳裏坐著了,一坐就是半天。連著幾天,她都過來,就那麼坐著,眼睛像探照燈,盯住進來、出去的每一個客戶。
一天上午,我們的行動發生了質的轉變。情形是這樣的:先是我看到了那天那個刁難我的女孩。就在我思忖要不要叫惠女士對這女孩予以特別關注的時候,惠女士突然從座位上直愣愣地站了起來。她盯著一個將近四十歲、穿戴有些新異的男人。然後,我的手機響了。我拿起手機,聽到惠女士的聲音。與此同時,我看到她的手舉著手機。
“小肖,你先停下來,快往窗口外看。”
我按照她的指令向窗外看到她舉起手,用力的指那個男人。“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就是當年那個男孩。”
“真的嗎?果然有這個人嗎?你不會認錯人吧?”
“應該不會認錯。”惠女士掩飾不住的興奮,聲音發抖。“這樣吧,我過去跟他聊兩句,看看到底是不是。”
我看到她快步走向那個男人,跟他打招呼。先前那個女孩,看到惠女士跟這個男人說話,馬上警惕地站到那男人身旁。原來他們是一起的。她是他女朋友?
因為要接待顧客,我無法再關注他們。過了幾分鍾,等我接待完一個顧客後,發現惠女士和那男人、那女孩都不在大廳裏了。
當晚,惠女士給我打電話,興衝衝地向我通報,果然是他。
“謝謝你小肖!”惠女士說,“之前我還真沒太敢想,真的能找到他。現在找到了,我要進行我的下一步工作去了。而且我跟你說小肖,那天我請他和他女朋友去了一下練歌房,發現他唱得比年輕時候更好了。真的,我揀到寶了。我更加堅定要重做唱片公司的想法了。我要好好給他做一張唱片。賠錢也要做。反正影視公司能贏利,賠點錢,給我心裏的唱片夢一個交代,也無所謂。”
我竟然有點惆悵。惠女士的話,無疑在給我們的行動下結束令。我不再被她需要了。
說實話,當初,我特別願意相信夢中的信息,特別有衝動要去撥打那個手機號碼,特別想找到號碼背後的那個人,還有一個我不太好意思說出來的動因。其實,我也有歌手夢。我甚至運用我半吊子的釋夢技術,暗自在那裏惴測,是不是冥冥中有種力量在推動我去試一試追逐歌手夢,也許有個人在暗中,等候我的到來,想為我做一張唱片呢?
現在想來,我這個想法實屬異想天開。
又過了幾日,惠女士再次給我電話,約我出去喝茶。還說,那個歌手也來。她跟他已經談得差不多了,做唱片的行動馬上就要進入議程。她請我去的目的,主要是想讓我聽聽那歌手的歌喉。
“讓你聽聽,什麼叫真正的清澈。”惠女士說,“真的,你聽了,以後什麼亂七八糟的流行歌曲,就再也不想聽了。那嗓子,那樂感,那味道,天下無雙!真的,我一點都不誇張,天下無雙!”
好吧,我去見識見識什麼叫天下無雙。懷著若有若無的醋意,一天下午,我和惠女士,還有那個已近中年的男歌手見麵了。
10 好聽得無與倫比。嘹亮,悠長,潔淨,激越,迷幻,真的,什麼樣的形容詞都不為過。我們要的是一個包間,外麵的服務員都被這歌聲吸引,聚到門外蹭聽。如果所有的歌手都唱成他這樣,像我這樣的人還好意思做歌手夢嗎?我還有點惋惜沒把老婆帶過來,讓她也見識見識什麼叫真正的歌手。像我們這樣的普通人,哪有機會聽到這麼動人的真人獻聲。
像很多淪為家庭婦女的女人一樣,我老婆閑下來的時候也喜歡看電視。那些沒完沒了的娛樂節目、肥皂劇,都是她的閑暇時候的正餐。但我知道,她並沒有那麼俗氣,隻不過是因為,充斥電視,盡是這些個節目,還有,在家裏看這些玩意兒,不需要花錢而已。其實她特別喜歡聽那些真正的音樂會,但那個看一次就花費不菲,我們實在無福消受。
“我說得沒錯吧?”惠女士得意說,“阿牟是不是唱得太棒了?”
高鼻梁,臉頰狹長,高大但不彪悍的身材,目光清明、寧和,這個叫阿牟的歌手光看外型就非凡人。他穿戴也與眾不同,類似長袍的一件風衣,褐色長靴,特別但不怪異,仿似都市裏的牧馬人。
我懷著欽佩,看了看阿牟。天知道是怎麼回事,我心裏也有一種自得。而且,我覺得我的得意感一定比惠女士更強烈。不是嗎?要不是我,要不是我那個夢,要不是我堅持要去印證那個夢,惠女士的唱片夢不知道要被擱置多久,興許永不可能走出她的身體、被她付諸行動,而這個叫阿牟的歌手,盡管如同神賜尤物、男神再世,但也許將永遠被埋沒。
我懷著一腔竊喜,看看阿牟,又看看惠女士,含笑不語。
那個女孩也一同來的,她一定是阿牟的女友無疑了,盡管阿牟和她都沒有這樣說。阿牟沒說,必定是因了他的寡言習慣;而這女孩沒說,就是因為她的傲慢吧。也許不是傲慢,是警惕,她怕阿牟被別人搶走似的。你看她,從頭至尾,一句話都沒說過,一個表情也沒有,隻是不停地盯著惠女士和我看。仿佛她必須時刻用眼神提醒:阿牟是她的。
天才的男人背後都有一個愚蠢的女人,我特別想送給阿牟這句話。興許,像阿牟這麼優質的歌手,這麼多年沒有出來,就是因為這個女孩把他看得太緊了。
此際,那女孩難得展露了一點表情,不過顯然不是什麼好表情。是嘲諷。她嘲諷地看了我一眼。她在嘲笑我。我討厭這個女孩,從一開始就如此。我決定此後不看她。事實正是如此,直到這天的約見結束,我就沒再正眼瞧過這女孩。
“我已經在物色詞曲作者,為阿牟量身定做歌曲了。”惠女士後來對我說,“我將組織一個當前國內最高水準的班底,為阿牟做一張唱片。我相信,這張唱片會改變中國目前的歌曲生態。我要讓真正好聽的音樂進入尋常百姓家。”惠女士說這話的時候,眼睛裏麵有光,讓人由不得不相信,她說的一定會成為事實。
“我相信,我也相信阿牟的聲音能給這個平庸的世界帶來驚喜。”我由衷地為惠女士加油鼓勁。
我得說,好些年了,自從我大學畢業之後,即便我與心愛的女孩步入婚姻殿堂之時,我也沒有像今天這麼興奮過。那種感覺真的棒極了。就好像,你一直以為自己廢了,沒用了,隻能被這個世界玩弄了,就命該如此了,卻突然發現自己成為了生活的主宰,發現自己原來也是有用之人,就是那種感覺,自信、充沛,內心飽滿有力。
我甚至突然產生那樣一種信心,我的失眠症會在不久後不治而愈。這是一種直覺,你說不清為什麼會有這種直覺,反正,它來了。
情形似如我所料,當晚,我沒有像往日那樣做那麼多的夢。我睡得深了一些。第二天晚上,我比前一晚睡得更好。似乎,徹底告別失眠症,已經為時不遠了。
一個月後,我又見到了惠女士,這次,她專門過來給我送一張單曲小樣。當然,是阿牟唱的。她為阿牟做的最先成型的一首歌。她讓我提提意見,以便真正錄製唱片時它可以更加完美。我哪裏提得出意見,我臣服和讚賞還來不及呢。
那天,我和惠女士在咖啡館裏坐了很久。後來,她給我提了一個新的建議,而這個建議也恰是我這些天正在考慮要不要做的。惠女士說:
“你應該好好利用一下你身上那種能力,那種有點特異的能力。它可以幫到很多人。”
“是嗎?我真的可以嗎?我真的應該去那麼做嗎?”盡管我也有此意,但我還是有點不確信自己要不要那麼去做。
“遇到經費方麵的困難,我可以讚助。”惠女士大度地說。
有她這個許諾,我覺得我真的不應該讓自己身上那種特異的能力閑置了。
11 當天晚上,惠女士就給我打來電話。她的語氣有點孩子氣,顯然是因為心情大好才用這種與她年齡不符的語氣說話。
“你現在能上微博嗎?我給你看一個事。”
“什麼事啊?搞得這麼激動。”經曆了這麼多的交往之後,我跟她之間說話變得隨意。
“你上了就知道了。”
我登錄微博,惠女士馬上轉給我看一條微博。內容是這樣的:
有一個剛做媽的女人,用童車推著小孩去小區後麵的公園散步。那天太陽有點大,這個愛孩子的年輕母親就在童車上撐了把遮陽傘。就這樣她和童車裏的孩子沿著馬路向公園走去。忽然就刮過來一陣風,將傘掀到了空中,爾後那傘骨碌碌地向馬路對麵滾去。年輕的母親想也沒想就扔下車,去追那傘。這一追就追到馬路對麵去了。等她撿起傘,立起身向來路望去之時,發現童車不見了。孩子,當然也沒有了。就那麼兩分鍾不到的時間,沒了。
這件事發生在幾年前。那位母親後來悔恨交加。為了追一把十來塊錢的傘把孩子弄丟了,這太得不償失了。丟失孩子後的這些年來,她一直在想方設法尋找孩子。
這條微博經那母親發出之後,被很多人轉發。大家都想幫這母親找到孩子。
等我看完這條微博,惠女士說:“隻有你,恐怕隻有你,能幫她找到孩子。其他人就算再想幫她,也隻能是有心無力啊,誰有你那種特異的能力啊?”
我沒有回答她。不是我不想幫,也不是我沒有這個自信。自從幫惠女士找到阿牟之後,對這樣的事,我已經很有信心了。我也很願意去幫那些需要幫助的人。但是,就在惠女士給我打電話、叫我看這個微博之前,我剛好在微博上看到另一個事,這事是這樣的:
一個老人,天性羞澀木訥,年輕的時候暗戀一個女孩,但沒敢表白,後來,他因生活所迫,去了外地謀生,他太迷戀當年那個女孩了,以至於一直未婚。去年,老人退休了,終於在工友的鼓勵下,鼓足勇氣,去老家找那個幾十年前的暗戀對象了,不曾想,怎麼都找不到對方了。老人悔恨莫名,學會了上網,在網上發起了尋人啟事。
同樣也是很多人幫老人轉發這個微博,我看到這個事之後,想到了我的愛情。我跟現在的老婆,從中學時就相識相戀,感情一直特別好,大學一畢業,我們就火速結婚了。多年來我們工作、生活上的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但因為有愛情,再多的不如意,也能有所消解。我沒有因為生活的不如意淪為殺人犯,全賴於愛情的給養。愛情之於人生,是多麼重要啊。所以,看到那個老人的事,我極想為他找回遲來的愛情,助他應對疲憊人生。
我把這個情況告訴惠女士。她笑道:“不知道該先幫誰了吧?有你這個能力真是好。不著急,慢慢來,一個一個幫。反正,隻要不讓你的能力閑置就行。”
惠女士的話給予我莫大的鼓舞。我能感受到一種無比堅定的肯定,從前沒有發現自己有此能力的日子裏,我是多麼需要這樣的肯定啊。那時候,我總覺得自己是個無用的人——難道,那不正是我失眠症的真正根源嗎?——現在我有用了,並且,如此有用,超人般地有用,常人無可比擬地有用,我多麼激動。仿佛,過上另一種人生,某種生來最渴望的人生。我當然要幫,如果能一起幫就一起,不能的話,就一個一個幫,將此當成我的真正人生大業。必須如此。
我將自己的決心告訴惠女士。高興之餘,她跟我想象起我未來的別樣人生來。我就跟她一起想象。
我們想象一個又一個人,在我的幫助下心遂所願。因了我的出現,他們的人生變得完滿。這對我來說,將是種多麼可歌可泣的生活啊。我都迫不及待地要開工了。
想象得興起,惠女士進而開起我的玩笑來。她說,也許有一天,我因為要幫助一個什麼人,不小心觸碰到一個黑社會的界限,然後,他們開始追殺我。當然,如同好萊塢電影裏那個內褲外穿的超人同誌一樣,我雖一次又一次地陷入被追殺的危險乃至絕境中,但總能化險為夷。
“這多麼像一部電視劇啊,”惠女士說,“你加油幹,以後,我把你的經曆改編成電視劇,一定收視率奇高。到時,我給你分賬。”
她甚至設想到一個離奇而具體的情節,說我被關進一個密室,像經典懸疑片《電鋸殺人》裏的情節一樣,四肢被鐵鏈銬住,鐵鏈的一端固定在某個鐵柱的孔扣上,密室沒有門,沒有窗,我沒有手機,甚至嘴巴都給堵住了,但我最終還是逃脫了那個密室,回到了廣闊的人間,重新開始了我的超人奇俠生涯。
“你看過一本叫《聖經密碼》的書嗎?裏麵有一個說法,據說來自偉大的愛因斯坦老先生。他說,人類必將毀滅,而那一天來到的時候,史上曾經出現過的一些聖人將會從天而降,重現世間,主持宇宙新一輪的輪回工作——這些聖人包括他自己哦,他說的。我猜,你將是人類史上另一個聖人。不過,人類不會毀滅,因為有你在,你能拯救人類於毀滅之前,使人類永恒存在,所以,你比其他所有的聖人還要聖人,你是聖人之王,嗬!”
她越說越起勁,那種興奮勁難以比擬,仿佛她一輩子沒有像今天這麼想象力豐富過,沒有這麼起勁過,沒有這麼有生命力過。
“哈哈!”經她這麼一說,我樂不可支,笑得止不住。我之前怎麼就沒發現,年過四旬的惠女士竟然這麼可愛。
說著說著,惠女士又產生另一種奇思妙想了。她說,或許,有一天,某個史上重要人物的思維被我劫持。於是,我發現了一些真實的曆史。“要知道,現在我們所看到的曆史,越來越飽受質疑了。”她大笑起來,仿佛我真的發現了各種各樣的真實曆史。“就靠你了。重述曆史的任務,就交給你了。你可以改變全人類。是時候請你這樣的人出山了。好好幹,加油幹吧!啊!你是一個返世的靈童啊……”
我被她逗得簡直都要樂瘋了。坦率地說,好多年過去了,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開心過。
我開始籌劃我的助人大業來。那年輕母親和那老人的事,我一並進行吧。想來也是可以同時操作的。我盡量吧。
12 我在微博上分別給那位母親和那位老人留了言,留下我的手機號碼,然後懷著一腔衝動、一些喜悅之情,等待他們聯係我,正式啟動我的助人之旅。為了防止他們不相信這世上真的有我這樣的特異之人,我沒跟他們說我的特異能力,我隻求他們盡快跟我聯係,和我約定時間地點,我們好見麵閑談如何開始。
電話來了。這是第三天。號碼是陌生的,但卻跟我同城。竟然跟我同城,太巧了。這當然好,便於我助人行動開展嘛。
“這些天,過得很開心吧?”是個女聲,聽聲音年紀不大。但她的開場白很奇怪。
“開心?當然開心了。但你何出此言?”
“你沒聽出我是誰?”
“你認識我?”越來越奇怪了。
“那我自報家門吧。”女孩說,“你們一定誤以為我是阿牟的女朋友。我現在告訴你,我不是——知道我是誰了嗎?”
是她?那個怪女孩。除了最初她在銀行與我隔著隔離窗戶有過一些古怪的對話之外,這之後我見過她的幾次,她幾乎沒有說過話。我聽不出她的聲音是理所當然的了。但是她找我幹什麼?
“你一定在想著如何開展你的助人大計了是吧?你心裏在下一盤大棋,好大一盤棋,對不對?”
她怎麼什麼都知道?是惠女士告訴了阿牟,然後阿牟告訴了她嗎?
“你找我有什麼事嗎?”我對她印象實在不好,而且她今天電話裏的語氣,也讓我感覺來者不善,於是我不客氣地問。
“我找你能有什麼事呢?你又能做什麼事呢?”她冷笑道。
“沒事我就掛了!”
“我建議你別掛,還是聽我說完為好。否則,等你真正開始那什麼助人大計,卻發現遠不是你想象的那回事之後,再想聽我說些什麼,我還不見得說呢。”
“你到底想說什麼?”
“很簡單,”怪女孩說,“我隻想告訴你,你沒有什麼特異功能。換句話說,你什麼都不是。”
“去你的!”我真的要掛電話了,這個討厭的女孩,遠比我先前想象的還要討厭。
“跟你直說了吧,”怪女孩冷冷地說,“你和那個姓惠的女人之所以能認識,你們之間之所以發生了後來那些事,都是因為我的一個實驗。你們倆不過是我實驗中的角色而已。不過,你們倒是非常稱職,完全按照我計劃的來演了。”
“你什麼意思?”我怒了,索性不再有掛電話的念頭了。她的話太搞笑了,聽起來像她的異想天開。我倒要看看她葫蘆裏賣的什麼藥。
“你先想想那天我在銀行裏,跟你之間發生了什麼?這麼著吧,我提示你一下,你好好想想,你後來夢到的那個電話號碼,那串數字,那天我們之間是不是出現過?”
出現過?她的話越來越詭異了。我不由回憶起那天的場景。那天,首先是這女孩老是找茬,說點鈔機點的錢數不對,不是她給我的那個數目,我隻好一點再點,一遍遍點給她看。不過是幾千塊錢。她非得說她給我的錢數是一個十一位數的金額——
十一位數?那不是一個手機號的數目嗎?想起來了,她那天不斷念這個數目,盡管我沒有聽清楚,但難保這數字不會在我潛意識中留下痕跡,然後當晚進入了我夢裏。
“你很聰明!”她仿佛是我肚子裏的蛔蟲,我思緒走到哪裏,她就跟到哪裏,她說,“你夢裏出現的那個數字,當然就是我當天不斷重複的那個數字。對了,我是個催眠師。”
催眠師?那天她一直盯著我,盯得我最後似乎思維短暫地斷了線,如果真如她所說的那樣,那天她的行為倒不奇怪了,倒是有邏輯可循了。可是,如果真是那樣的話,她想幹什麼呢?過去,現在,她到底想幹什麼?還有,她的實驗,那是個什麼勞什子實驗?我不知不覺間身上出了些冷汗。
“我再跟你說明白一點吧,你夢到的手機號,是我那天在銀行櫃台前催眠給你的。至於那位姓惠的女士,她記憶中之所以有那些個事,同樣是因為催眠。我給她腦子裏灌輸了那些個事。”怕我還是聽不明白,她補充道,“她是我的病人,她老失眠。沒錯,我是一個催眠醫生。她來找我看過病。我給她催過眠。隻不過,那天我戴了口罩,所以,她沒有辦法認出我來。”
我驚出一身冷汗。但是我立刻憤而回擊她了。“我為什麼要相信你呢?我隻能說,你挺會編故事的。你太可笑了。”
“你才可笑呢。你寧願相信人真的有特異功能,也不願相信一個簡單的催眠技巧,再沒有比你更可笑的人了。好吧!我的話說完了,你愛信不信。”不等我回應,她飛快地掛斷了電話。
我把電話打過去,發現那是個公用電話。
我舉著手機,愣在那裏,爾後,驚恐、煩躁、不安、惱怒、氣憤,所有不好的情緒一股腦兒地湧進我的身體,絕望透頂。即便我被失眠症困擾的頂峰時期,我也沒有像現在這麼難受過,絕望得如此徹底過。
如果她沒有編瞎的話,那麼一個問題來了,她為什麼要做這些?她到底想什麼?我無錢無色,無任何她可圖取的東西不是嗎?
我不相信。我為什麼要相信她?她就是個神經病。從一開始她出現在我眼前,她就不正常。一定是她編出這樣的事情來騷擾我。至於原因,也許俗不可耐:眼看著阿牟要成名了,她怕他不要她了。於是,她開始嫁禍於所有導致阿牟成名的人,她要一一報複。
這個可惡的女孩,如果阿牟真的要拋棄她的話,那是她活該,那正是我所想看到的。像阿牟這麼優質的人,她怎麼配得上。
13 惠女士也接到了怪女孩的電話。當晚,惠女士就給我打來電話,跟我講怪女孩給她打電話的事。怪女孩跟惠女士說的,同跟我說的如出一轍。惠女士也跟我一樣不相信。
“笑話!她在開什麼玩笑!”惠女士說,“1999年我在川音見過阿牟這件事,明明是真的,我記得清清楚楚,怎麼可能是她說的這樣。就算她真的是個催眠師,真的戴著口罩接待過我,但我有那麼容易被她植入記憶嗎?她也太高估自己了。小肖,我沒有那麼不堪不是嗎?我身上絕對不可能發生這種事,你說是不是這樣?”
“絕對是她瘋了。”我說,“惠女士,你不要理她便是。”
“我才不理她呢。她算個屁!我理她?”惠女士失聲大笑。但由於我從未聽她笑得如此誇張過,反而讓我聽出了她此刻的不自信。她的不自信令我變得更不自信起來。
過了一會兒,惠女士忽然說,“就衝阿牟,我們也無法相信她說的話。阿牟是真實存在的。阿牟的絕佳歌唱才能是真實存在的不是嗎?如果她催眠了我們,阿牟和他天才的歌聲是怎麼回事呢?”
“對啊,就是。”我因惠女士的這個發現而激動起來。自信重新來到了我的身體裏。
“算了,我不理會她了。說實話,我現在根本沒有時間跟她扯這些,給阿牟量身定做的歌收集得差不多了,接下來就是進錄音棚了。我忙死了,懶得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