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自己已經年老,可華雲繡卻還沒有找到下一個傳人,正在她為此煩憂的時候,一個少女的出現讓老夫人眼前一亮。

她便是婢女晗珠。

於是老夫人便將華雲繡的技法傾囊相授,憑借靈巧的手指和過人的天賦,晗珠一學便是四年,終於在近日完成了美人屏風的模仿練習。

從前扶風在閣樓上第一次見到晗珠,卻不知道晗珠已經通過閣樓的暗道來過許多次了,她要鑽研美人屏風上華雲繡細微的精妙之處,好將這即將失傳的技法徹底掌握。

所以進入冒著被傳染的風險進入北苑閣樓,不是晗珠想要這麼做,而是不得不如此。

這也是老夫人的意思,她知道兩位夫人都想要這架屏風,她們的矛盾越發激化,對這架代表著主母地位的屏風的渴求無法掩飾,年邁的老夫人生怕自己有個不測,誰錯了主意強搶屏風,恰好晗珠的繡工已經到了火候,於是她打算仿製一架一模一樣的屏風放在北苑,把真正的絕品收入庫房藏好。

今日老夫人見貼身的婢女久去不歸,心生不妙,不顧眾人阻攔親自去了北苑,結果在閣樓上發現了晗珠已經僵硬的屍體,負責看守北苑的扶風不見蹤影,不久才換上去的假屏風不翼而飛。

老夫人隻一想便知曉了事情的始末,一邊派人去抓回扶風,一邊親自在此守株待兔。

因著出了人命,眾人皆知曉事情嚴重,老夫人命人帶走晗珠的屍體,將真正的屏風放回閣樓原處,如果扶風回來毀屍滅跡,先給予他精神上的壓迫,再把他就地正法。

家丁將神色灰敗的扶風死死按在地上,老夫人眯起眼睛打量他。

“閣樓的鎖是都城最有名的鎖匠做的,你竟也能在不損壞的情況下打開嗎?”她問。

扶風咬牙,“是。”

“這座屏風的拆卸極其煩瑣,連我都要摸索許久,你也能在如此短的時間裏將它分解帶走?”

“是。”

老夫人的眼睛突然閃過一瞬奇異的光亮,她微微沉吟,片刻後道:“你偷我莫家的無價之寶,又殺了我最喜歡的婢女,本該千刀萬剮,但我這裏有個饒你不死的法子,你肯不肯做?”

竟能不死?扶風大喜過望,抬起頭卻隻能看見老夫人緊握著拐杖的枯瘦修長的手指。

老夫人的條件隻有一個——要扶風跟著她學習華雲繡,並且發誓將這項技藝傳下去。

扶風的手指靈巧程度不亞於死去的晗珠,如果他真能潛心學習華雲繡,不讓這門傳統的手藝失傳,那麼這偷竊殺人的罪過也不是不能抵消。

扶風升起了一絲希望的求生意誌瞬間消失得一點不剩。

他可是個男人啊,學習刺繡?說出去可要笑死人了!而且若隻是跟著學習便罷了,還要將華雲繡傳承下去,那可不就意味著告訴全天下的人,他一個七尺男兒竟然精通閨閣女子的手藝嗎?

他冒著這麼大的風險去偷屏風,就是想買個好價錢,過著富貴人家的生活讓別人眼紅,如今事情敗露,比起學習刺繡讓別人嘲笑一輩子,還不如死了好。

扶風腦中迅速權衡利弊,最後還是搖搖頭:“老夫人還是處死我吧。”

莫老夫人的臉色很難看,她將拐杖重重磕在地上,重複一遍:“你當真為了你這不值錢的麵子,連性命也不要嗎?”

“老夫人,我扶風既然能大著膽子犯下罪行,也說明是個不怕死的,何必用如此的求生條件侮辱我。”

似乎是想不到扶風拒絕得這麼幹脆,老夫人一時間說不出話,三夫人見此情景,上前道:“娘,這不長眼色的混賬就算是留了一條命又有什麼用,幹脆殺了算了。”

二夫人也開口:“妹妹說得對,如今有了第一個人敢覬覦這傳家寶,保不定就有第二個,屏風放在北苑也不安全了,我那兒倒是有一間空置的屋子……”

“姐姐真是說笑,這屏風應該好好保養才是,恰巧我這兒有個丫鬟,對保養古物很有一套方法,不如娘將屏風交給我,婉如保證將這傳家寶護得好好的。”三夫人親昵地扶著莫老夫人笑道。

精心培養多年的繼承人被殺,勉強可以替代的候選者寧願被處死也不想跟她學習刺繡,而周圍又有著其他人對這架屏風虎視眈眈。

老夫人緊緊攥著手中的拐杖,指節發白。

在他們眼中,這架美人屏風代表著什麼?

代表著聖上的榮寵,莫府的權力,主母的地位,令人心動的金錢。

沒有任何人在乎這座屏風上承載著千年傳下來的古老技藝和文化,世上獨一無二的華雲繡,若是失傳,就再也不會有了!

“都閉嘴。”莫老夫人單薄的身體因為劇烈的憤怒而顫抖,嚴厲的語氣帶了破碎的尾音,一步步行至扶風麵前。

“罷了,你這樣心術不正的人就算真的學習了華雲繡,誰知道又能憑此做出什麼令人不齒的事情來。”她下令,“將扶風的雙手砍去,趕出府讓他自生自滅,既然他將老天爺賜予的天賦用來做如此見不得人的勾當,這雙手不要也罷!”

她從袖中取出一樣東西扔到了扶風的身上,冷聲道:“這是晗珠那丫頭身上帶著的,她若九泉之下知道你是這樣的小人,隻怕要悔青了腸子。”

她眼底閃過一瞬的悔恨神色,“我原以為她每每瞞著我去北苑找你,隻要不耽誤繡工我睜隻眼閉隻眼也就罷了,卻料不到你早就心懷不軌,竟然殺了她!”

一方絲帕,輕飄飄地落在眼前,還帶著少女身上清新的香氣。

“我給你繡了一方手帕,下次有機會見麵送你。”他還記得晗珠笑語盈盈。

原來她的突然出現,是為了送絲帕給自己……

絲帕上用華雲繡的精致針法繡了蘭花,右下角是篆體的兩個小字:扶風。

扶風抖著嘴唇,一句話也說不出——待他一片真心的晗珠,他終究還是為了一己私利,用刀片殘忍地割了她的喉嚨!

十一

“老夫人,府中進了胡人!”

驀地,有小丫鬟叫起來,見行蹤暴露,夜色中一個小個子胡人以極快的速度轉身就跑。

扶風暗道糟糕,隻怕是那西域商人見他久去不歸,派人來查看虛實的。

“你還想要勾結胡人賣出華雲繡屏風?”老夫人怒極,眼底一片血紅。

扶風咬牙,不祥的預感升起,他想起了西域商人曾威脅他的話,不由咽了口唾沫,“他還帶了一隊沙匪,若是得不到屏風,闖入府中硬搶也不是不可能……”

三夫人驚呼:“快……快去叫老爺啊!”

下人為難,“老爺在東暖閣閉關煉丹,說絕對不允許打擾……”

“叫那不成器的逆子做什麼?”老夫人啞著嗓子冷笑,“他心心念念追求長生修仙,怎知他那樣遊手好閑的廢物,活得長了,莫氏一族可就短命了!”

說話間已經有沙匪模樣的一隊人漸漸逼近,手裏拿著雪亮的長刀,在月光的照射下泛出凜冽的寒意。

頓時一眾人皆手足無措,家奴急忙押著灰頭土臉的扶風退下,二夫人、三夫人礙於老夫人還未走也不得先行離開,臉上卻已經慌了神。

老夫人奪過丫鬟拿著的燈籠,走上閣樓二層。

“……娘!”身後是慌亂的叫嚷,年邁的老婦並不理會,抬頭看著對麵這架舉世無雙的美人屏風,繡上去的女子宛若真人。

真是可惜……

樓下傳來吵鬧的聲音,她無奈一笑,鬆開了握在手裏的燈籠。

——我朝千年文化瑰寶,即便從此將失傳於世,也還輪不到被異邦人奪去!

那一日莫府的北苑燃起了衝天的火光,燃盡了閣樓裏的一切。

眸中映著不遠處跳躍的火焰,被砍去雙手的劇痛讓扶風昏死過去。意識模糊之前,他想,自己沒讀過多少書,除了自己的名字其他一個字也不會寫,隨著日複一日,這華雲繡不僅在精妙之處從此絕跡,隻怕最後連名字也不會留下來吧……

十二

“真可惜啊,這絲帕已經破損得不成樣子了。”博物館裏,少女趴在玻璃上惋惜,“以前繡的是什麼……看著像花?”

“阿朱,你看,右下角還有字呢。”好友拍拍她的肩膀。

阿朱艱難地辨認,“似乎是篆體的‘扶風’兩個字?”她嘟起嘴巴,“扶風……什麼意思呢?《扶風歌》?”

柔柔的燈光打在已經殘缺不全的絲帕上,介紹語隻寥寥幾句說明了出土地點和時間,再無其他。

“管他呢,隻是一件尋常繡品。”少女的注意力很快被一旁的鍍金酒杯吸引,往別處去了。

少女趴過的玻璃上留下霧氣凝結的指紋手印,不一會兒便漸漸淡化,再看不見。

就像世人永不會知,這殘缺不全的絲帕上是失傳了的華雲繡遺跡,隔著悠長的曆史和匆匆的歲月,就連上麵繡著的一枝支蘭花,人們都隻能憑借想象努力辨認它的樣子。

盡管與世人隻隔著一道透明的玻璃,接受眾多的議論和品評,而它的精華卻早已在千年前一個火光衝天的夜晚,被遺忘在了無法跨越的時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