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五千塊錢!那是我的血汗啊,我說不讓她拿,這倒黴娘兒們偏要拿著!”男人捂著臉哭得更傷心了,這句話似乎給老板以啟示。

第二天上午,網吧裏再次回響起鋼鋸的拉扯聲;下午,網吧裏再次飄出陣陣肉香;晚上,老板再次拎著袋子往外走,但回來的時候一臉疲憊。

男人帶著小孩來上網,兩人抱著全家桶吃吮指原味雞,看得人眼饞不已。旁邊空下的座位顯得冷冷清清,小孩扯了扯他的衣服說:“媽媽真的不回來了嗎?”

“媽媽去了一個很遠的……”男人一邊對付一塊難啃的雞翅一邊口齒不清地說,“地方!”

“胡說,媽媽被那個壞人殺掉了。”小孩指著老板哽咽起來。

“他不是壞人,來,吃塊雞!”

根據他們之前的吵架內容推測,妻子好像是個打工妹,和家裏多年不聯係了。

之後挺長一段時間,父子倆的生活都過得挺滋潤,而老板賣掉了一部分不常用的電腦,總是麵帶愁容,好像一夜之間蒼老許多。

聽完楊浪的敘述我差點兒掀桌,世上有這種事嗎?最可疑的就是,和凶手麵對麵的楊浪居然像沒事人一樣繼續打遊戲。

“你不懂,遊戲對我有多重要!”他淡淡地說,“再說了,你已經看出來了,凶手殺人隻為錢,我不必擔心的。”

“你就不能在家上網嗎?現在電腦很貴嗎?寬帶費很貴嗎?”

他沉默不語,這種涉及到“回家”的間接勸說他向來是這種反應。

我靈光一現,說:“慢著!所有這些事情都是你在說,這可能是你的敘述性詭計!目擊凶手的隻有你一個人,會不會凶手根本不存在,那個人實際上是你!”

他露出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

我把這種眼神當作鼓勵,繼續說:“你一天二十小時花在遊戲上,你玩的遊戲內容多半是暴力的,你的內心早已麻木不仁;你是醫科係畢業的,你了解人體的弱點,知道怎樣一刀斃命;你是網吧常駐客中的常駐客,你熟悉這裏的環境和每個人的活動規律。可以說你具備成為凶手的一切要素!”

“那動機呢?”他的表情像在聽一個故事。

我自信地說:“自我厭棄,你殺的人和你一樣都是放逐地的常客,和你是本質上相同的人,你把對自己強烈的厭棄感投射到他們身上,謀財隻不過是一個幌子罷了。”

不知是否“自我厭棄”這個詞觸傷了他,他露出一道被揭穿後自我保護的敵意視線,繼而又用溫吞吞的聲音說:“你小說看多了。”

說完他笑了,我也跟著笑,仔細一想我這番業餘推理確實站不住腳。

我問:“後來呢?”

“什麼後來?”

“每個故事都得有個結局啊。”

“哦,結局啊!”

放逐地住著這樣一群自暴自棄的人,從這群人黯淡的眼睛裏,你看不見希望、向往、堅持,看不見任何正麵的能量。

他們被世界放逐,同時又在逃避世界。

我不認為這樣一群人會鼓起勇氣把凶手擒獲,或者認清自己的自私冷漠改過自新,這個故事不可能有任何我能想象得到的任何積極向上的結局。

因為不可預見,我反而更加期待。

除夕那天,放逐地格外熱鬧,黑網吧的優勢就體現在這裏,領了壓歲錢的小學生幾乎要擠爆網吧。

老板穿著新做的衣服走來走去,像巡視自己地盤的國王,一臉喜氣洋洋,見到幾個常客就拱手道聲“新年好”。

楊浪的媽媽照例送來餃子,胡蘿卜羊肉餡的,楊浪一邊聽媽媽嘮叨一邊捏起餃子,濃濃的湯汁順著下巴流進領口。

媽媽替他擦幹淨下巴,說:“這個年一過,你可就三十了啊。”這句話似乎觸動了楊浪,稍縱即逝的傷感神情過後,他淡漠地說:“媽,是虛歲。”

“你啊!”媽媽歎口氣,“我得回去了,你姐他們要回來過年,你外甥今年考了兩門滿分。”

“媽,我送你!”

楊浪破天荒地離開他的“王座”,攙著媽媽走下濕滑的台階,回來的時候兩個熊孩子正在看他的裝備,一口一個“哇”:“我天,這把魔人劍值五千多呢,叔叔你好有錢啊!”

“我爆的,滾開!”

“餃子給我吃一個!”

“滾滾滾!”

老板走過來對他說:“楊浪,你看你都這麼大了,媽媽每年過年來送餃子,看你這樣心裏什麼滋味。”

“欸?你也跑來說我?”今天破天荒的事情還真多,楊浪一臉詫異。

“不是,我看你在這兒待了這麼久,要不要當個網管什麼的。”

楊浪瞥見老板的中指上戴著一枚金戒指,閃閃發光,顧左右而言它:“你發財了?”

“沒有沒有!”老板連連擺手,“我添了一個寶貝丫頭,我們老家的風俗,‘銀拴小子金拴丫頭’,你看這背麵有她的名字呢!”

“哦!”

難怪他會跑來說網管的事,老板最近要回家抱孩子。

到了深夜,吵鬧的小朋友全回去了,在放逐地過除夕的隻有哈欠連天的老板和幾個常客,對他們來說,家早已經是個陌生的地方。

不知什麼時候老板不在吧台,有人去買煙叫了半天沒人答應,後來有人在廁所裏發現了老板的屍體,身上值錢的東西全被拿走了。

這一次再沒有人走出來,用可憐巴巴的乞求口吻說:“各位各位,請聽我說……”

大家圍著老板的屍體沉默不語,直到有人說:“要不要報警?”

“報警有什麼用啊?”

“要報警也遲一遲,我今晚要領在線大禮包,警察一來,得,玩個屁!”

“我得下副本,新年三倍經驗。”

“我今晚要闖天關,充了三百元寶,偏偏出了這檔子事。”

“認倒黴吧!”

“去別的網吧也不可能啊,現在哪家不是爆滿,除了這裏!”

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開,楊浪站出來說:“反正又不是頭一回了,我們自己搞定吧。你去拿鋸子,你去準備大鍋,你去拿拖把,你去買堿和香料。”

“為什麼我們幹,你幹什麼?”有人搶白他。

“我去吧台給大家一人加一百塊錢!”

眾人爆發出一陣掌聲。果然眾人拾柴火焰高,這一次隻用了半小時,老板就化整為零了,附近的野狗過了一個歡樂的新年。

楊浪告訴我,當他鋸開老板的屍體時突然想,連網吧老板都沒有了,為什麼還要做這種事,他們到底在維護什麼?

他說,最後令他安下心來的根本不是什麼正義、道德、法律這些遙不可及的東西,隻有一件事。

“如果今晚沒有地方上網,實在會很困擾呀!”

創作談:

我最苦悶彷徨的一年裏待過一家破爛的網吧,差不多就是放逐地的原型吧。胖妞、一家三口、老板,你要是願意,我可以帶你去找他們本尊。反而楊浪是虛構的,也許這個蜷縮在被人遺忘的角落裏就著網遊的小火苗取暖的人就是曾經的我吧,不過我可不是遊戲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