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唐山大地震,李澤厚這時已經回到北京,在地震棚裏寫出了對他的學術生涯具有特殊重要意義的《批判哲學的批判—康德述評》。
這本書的主要框架其實在“文革”期間就已寫好,李澤厚擔心被抄家,把手稿用塑料包好放在一個盒子裏,再把盒子藏在自家廚房的下水道裏。
1979年,《批判哲學的批判—康德述評》由人民出版社出版,首印3萬冊,很快售罄。
這一年李澤厚還有本重要著作《中國近代思想史論》出版,李澤厚分析了從太平天國運動到辛亥革命的曆史,包括洪秀全、康有為、譚嗣同、孫中山、梁啟超等人的思想,指出“曆史的必然總是通過事件和人物的偶然出現的”。
李澤厚關於曆史偶然性的說法招致很多人批評。對此我也問過李澤厚,他的看法頗有些令人意外,卻又能自圓其說:“即使清王朝是腐朽的,一場革命爆發,把它推翻了,馬上就亂。假設維持這個腐朽政權,有個牌位在,慢慢改良,可能也未必錯。”
李澤厚對慈禧太後的看法也與很多學者不同:“慈禧死得太早,晚死十年才好,那樣不會有袁世凱作亂。要麼她早死十年也好,戊戌變法就成功了。”
“可她偏偏死得不早不晚。”我說,“所以曆史進程充滿偶然?”
“當然,我不讚成人家講的‘一切都是曆史的必然’,沒有那麼多必然。毛澤東早死十年,就沒有‘文化大革命’了。”李澤厚回答。
走紅與淡出
1980年代是李澤厚世俗名聲達到巔峰的一個時期。就在思想界的影響力而言,無人能出其右。李澤厚著名的“美學三書”—《美的曆程》、《華夏美學》和《美學四講》—便誕生在這個時候,從而引發了第二波“美學熱”。
一些紛繁玄妙的學術概念,給受眾設置了很高的理解門檻,卻被整個社會旺盛的求知欲望輕易突破。無論北京、上海這樣的大城市,還是內地的小縣城甚至鄉村,驟然流行起了蛤蟆鏡、喇叭褲和太空步,時髦青年們提著雙卡錄音機招搖過市。美學,在80年代已經不單純是一種學術,更是一種思想解放的武器。
“80年代以李澤厚為代表的美學先鋒,開啟思想解放,這個先導作用評價再高都不為過。”趙士林向《博客天下》表示,“我甚至認為,到今天為止沒有一篇文章能超過《美的曆程》,無論觀點還是文筆—宗白華的《美學散步》文筆上可能比較接近李澤厚的水準。”
與此同時,李澤厚也在逐步完善自己宏大的哲學體係,即“人類學本體論的實踐哲學”。從《中國近代思想史論》(1979),到《中國古代思想史論》(1985),再到《中國現代思想史論》(1987),用趙士林的話說,就是“這一係列東西成為了文化大道,進而形成了非常強大的啟蒙思潮”。
的哲學將曆史與心理結合起來,從馬克思開始,經過康德,進入中國傳統。”李澤厚總結,“馬克思、康德、中國傳統在我的哲學中融成了‘三位一體’,已非常不同於原來的三者。”
不過,李澤厚在收獲聲望的同時,也招致各方的批評。由於他既反對丟棄傳統,又反對全盤西化,使得他左右兩派都不討好。1992年,李澤厚決定遠走美國。
“當時批判我的文章超過了批判其他人的總和,我自己搜集了60多篇。”李澤厚回憶,“而且是兩麵作戰,一麵是正統的‘左派’,一麵是激進的青年。前者批判我是‘崇尚個體、貶低總體’,是存在主義;後者批判我是‘崇尚總體、貶低個體’,是固守傳統。”
李澤厚的離開,意味著一個時代的終結。按他自己的說法,1990年代的中國大陸學界,“思想家淡出,學問家凸顯。王國維、陳寅恪、吳宓被抬上天,陳獨秀、胡適、魯迅則退居二線”。公眾也不再關注最新的學術思潮,如何能多掙錢、獲取更好的物質生活,才是社會多數人追逐的話題。
劉再複比李澤厚早3年去美國,如今兩人都居住在科羅拉多州的博爾德。從一家走到另一家,步行隻需要10分鍾。
這些年來,他和李澤厚不僅生活上走得很近,學術上也一樣。在很多方麵,他們都持有相同的觀點和見解。
針對一些人說李澤厚“已經過時”的言論,劉再複恰好持相反態度,認為他的思想恐怕還得30年或50年之後才能被充分認識。
“李澤厚在這個時代的價值主要體現在他的理性人文思索。他的思想完全揚棄情緒,極為理性。因為理性,所以他的判斷總是很準確。”劉再複說。
這些年來,李澤厚與自由派和新左派的理念分歧仍然存在,不過他從不回應。“兩派人都罵我,無所謂,我從來不討好誰。”
索居美國的日子裏,除了下雪與酷熱,他天天都會出去散步,每星期還去遊一次泳。此外,他每天都會喝一點酒。“可惜無人奉陪,真的是‘獨酌無相親’。”劉再複歎言。
晚年的李澤厚仍然喜歡思考宏大命題,自認在當代學者裏麵,隻有他“真正抓住了中國文化的神”。
對於財富,他看得很淡。“有些人穿名牌衣服,住高級旅館,開豪華汽車,也許是需要顯示自己的實力。我是做學問的人,不需要那些東西來證明自己。”在王府井逛街,看到商場裏標價60萬元一塊的手表,李澤厚大吃一驚:“60萬戴在手上多不舒服!”
可是聊到社會變遷,乃至中國轉型方向的選擇,他也認同經濟發展為先。其理論觀點在他提出的中國“四步走”裏有完整呈現。
“我在國外遭到最多人反對的就是這個‘四步走’。”李澤厚告訴我,“很多人說必須先搞政治民主,放到20年前,連劉再複也質疑我,為什麼把政治民主擺在最後?我就是覺得,首先發展經濟才是正路,世界上很多國家的例子擺在那裏。我希望中國經濟發展,促使政治體製不得不改革。中國的很多事情就是‘擠’出來的,不能‘衝’,你一衝,門就關上了。”
這次回上海開課,李澤厚說他主要是為了還債。華東師大哲學係教授楊國榮從2009年到2012年,每年都邀請他去講課。李澤厚答應了4年,於是就決定講4堂課。他聽聞三分之一的人到了85歲會患上老年癡呆,很擔心自己“今年再不來,就真的來不了了”。
剛剛過去的6月13日,是李澤厚的第84個生日。現在的他,已進入人生的第85個年頭。某種意義上講,他所謂的“最後一搏”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