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的《變形記》對新時期以來中國文學的巨大影響至今仍然沒有成為過去。值得注意的是,可憐的格裏高爾不僅無辜而且無助,他最終隻能走向死亡。小說表達了卡夫卡對第一次世界大戰資本主義時代病相的敏銳感知。從這個意義上可以說,範小青的《我的名字叫王村》與卡夫卡的《變形記》有異曲同工之妙。不同的是,在表現形式上弟弟是精神變形,更重要的是範小青麵對弟弟的處理:弟弟雖然也像格裏高爾一樣受到家裏人的厭棄並被遺棄,但關鍵是弟弟被遺棄之後怎麼辦。結果是弟弟被遺棄之後,家裏人都很不安,特別是哥哥王全。於是,哥哥王全又踏上了尋找弟弟的漫漫長途。在王全尋找弟弟的路途中,當代中國的病相在日常生活中逐一暴露出來。王全不斷被誤解、受騙。他從下車開始,到乘車、住店、遇到同鄉、到精神病院等,沒有一件事情不是在受騙和誤解中經曆的。王全完全迷失了自己,他是誰、誰是弟弟、他從哪裏來要做什麼都混沌一片;另一方麵,在家鄉小王村,村長王長貴與王圖為了圖謀私利,在內訌中相互揭發、控告,終導致實業“大蒜250”徹底失敗,企業血本無歸村民卻手足無措一籌莫展。
《我的名字叫王村》,整體的荒誕與具體的寫實相互交織。整體來看,小說完全是一個荒誕不經的故事,無論王全還是弟弟,他們的智力水平以及社會對他們的態度,是難以想象的。那似乎是另一個我們完全不熟悉的社會環境。但它卻以整體的荒誕預示我們了我們這個時代的真問題;在具體細節上,小說的每個細節幾乎都經得起認真追究。比如王全下車住店的整個過程,比如在精神病院裏的每一個細節的處理,都達到精雕細刻的程度。那些讓人忍俊不禁哭笑不得的精神病人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不僅令人會心更令人倍感酸楚。小說顯示了範小青持續的創作能力,更重要的是她對當下中國社會生活的整體判斷和感知。道德水準的全麵下跌,是我們取得巨大物質財富付出的最大代價,是我們可以感受卻未道出的真實存在。這就是當今中國的最大病相。所不同的是,範小青在處理這一巨大社會問題時,她不是以決絕的否定和絕望的姿態——王全從未放棄過對弟弟的尋找——盡管不無悲壯卻注定是悲劇,但一直是小說的主線,尋找就是還有希望,就是人性還未全然泯滅。這一點,對範小青來說,她又是對卡夫卡決絕和絕望的逆向寫作。當然,這裏也不乏範小青的謹慎和理性——那最後的“我的名字叫王村”,與其說是弟弟的“奇跡”,毋寧說是作家對社會病相有所限定以及小說整體構思的奇跡。
李曉樺的《世紀病人》,用黑色幽默的筆法,講述了一個在第一世界與第三世界之間的邊緣人的生存與精神狀況。欲罷不能的過去與無可奈何的現狀打造出的這個“世紀病人”,讓人忍俊不禁的同時,更讓人不由得悲從中來。這是我們多年不曾見過的具有“共名”價值的人物。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可能都是“世紀病人”。
這是一部用“病人囈語”方式講述的一部小說,是在虛構與紀實之間一揮而就的小說,是在理想與自由邊緣舉棋不定的充滿悖論的小說,當然,它還是一部痛定思痛野心勃勃的小說。講述者“李曉樺”一出現,是一個“領著剛滿十五歲的兒子,站在加拿大國、不列顛哥倫比亞省、溫哥華市、西區——這所被叫做麥吉的中學門前”的父親。這個場景的設定,使李曉樺一開始就處在了兩個世界的邊緣地帶:他離開了祖國,自我放逐於異國他鄉;他也不可能進入加國的主流文化,這一尷尬的個人處境注定了主人公的社會身份和精神地位。於是我們看到的是李曉樺矛盾、茫然、無根、無望、有來路無去處的精神處境。他看到了那些在異國他鄉同胞的生活狀態,他們隻為了活著而忙碌。李曉樺在應對了無意義生活的同時,他隻能將思緒安放在曾經經曆的曆史或過去。我注意到,小說多次講到主人公當兵的經曆,講他站崗、出差、到軍隊辦的雜誌、成為軍旅詩人;講他與國內作家的關係、喝酒吃飯、到京豐賓館開文學的會,寫到了莫言、王朔、劉震雲、王海鴒等;他還提到他那首要和鬼子決鬥的詩以及夢見老作家葉楠,當然他還寫到那難忘的與“二炮”女兵喝酒的情形。還有,他還寫到了那個將軍的女兒愛美,她隨丈夫到了溫哥華,她全部的念想就是期待女兒的成功,成為一名能跳“小天鵝”的芭蕾舞明星。為此,她甚至連父母離世她都沒有回國見上最後一麵。李曉樺顯然在質疑這一生活道路的選擇。另一方麵,這代人曾經有過的曆史,或者當時可以炫耀、追憶的生活,比如“一追”偷軍區大院各家白菜給愛美家的惡作劇,在塵埃落定之後,也隨之煙消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