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抗戰時期桂林文化城的經典之作(3 / 3)

對於主人公徐子羽而言,他內心的“秋聲”是戰時文化界的蕭條之聲,是妻子秦淑瑾沉溺於個體小家的庸常之聲,是戀人胡蓼紅“居然變成戀愛至上主義者”的變化之聲。國事,家事,天下事;風聲、雨聲、讀書聲。國家風雲,個人風月,“秋聲”雲集,讓徐子羽不堪重負。

對於十多年來矢誌不渝追求徐子羽的胡蓼紅而言,她內心的“秋聲”是她對徐子羽的私語:

這麼些年頭我從不曾對你說過私人的話,從不曾替我自己的幸福打算過,現在我覺得我有權利主張我的幸福了。

她買了一把槍,對徐子羽說:

你別以為我會拿這個來威脅你。我雖然也知道那不會使我真正得到我所要的,但是我既然拚著一切愛你,當我得不到我所要的時候,我可以幹脆地線束我自己。

這真是近於絕望的“秋聲”了。

對於徐子羽的妻子秦淑瑾而言,她內心的“秋聲”反映在她與客人的交談中:

你再別提共過患難的話了,提起來真叫我傷心,跟了他那麼多年,哪一樣對不起他?他十年前入獄的時候,我還替他送過飯,又替他生男育女,臨到這個時候他還要這樣的害我,恨起來我真要……

患難與共的結果,卻被丈夫認為“不足以言”,被丈夫認為是“後顧之憂”,秦淑瑾確實有理由怨恨、傷心。

歐陽修對“秋聲”的理解經曆了一個由焦灼到超脫的過程,田漢則讓他筆下的每一個人物,實現了其內心“秋聲”的逆轉和升華。

在胡蓼紅,逆轉發生在當她讓大純叫她媽媽受到拒絕,而她曾經求助過的難童卻叫她媽媽的時候。她反思:

我為什麼要帶著一個怪可憐的、怪難為情的感情,求著去做一個有爺有娘的孩子的媽媽呢?我為什麼不更慈愛地、勇敢地、去做那廣大的失了家鄉、失了爺娘的孩子的媽媽?

她對那些失去了父母的戰爭孤兒們說:

國家在和敵人奮鬥,我們也和我們心裏的敵人奮鬥吧。我一定要不愧做你們的媽媽。

劇中插曲《落葉之歌》傳達的正是胡蓼紅內心“秋聲”的變遷:

草木無情,為什麼落了丹楓?

像飄零的兒女,蕭蕭地隨著秋風。

相思河畔,為什麼又有漓江?

挾著兩行情淚,脈脈地流向湘東。

啊!秋風送爽,為什麼吹皺了眉峰?

青春尚在,為什麼灰褪了唇紅?

趁著眉青,趁著唇紅,

辭了丹楓,冒著秋風,

別了漓水,走向湘東。

落葉兒歸根,野水兒朝宗,

從大眾中生長的應回到大眾之中,

他們在等待著我,

那廣大沒有媽媽的兒童。

在秦淑瑾,逆轉發生在兵臨城下的長沙,她終於對胡蓼紅說:

至少在現在我們是朋友不是敵人。用你的話說,咱們都是中國人,都是女人,咱們得自衛。

這是生死存亡之際,民族大義麵前唯一的選擇。人們或許不理解秦淑瑾為什麼與胡蓼紅放棄前嫌。然而,如果我們設身處地為之著想,在那樣的戰爭環境,在風聲鶴唳,大敵當前,死亡瞬間即至的時刻,秦淑瑾與胡蓼紅和解,是絕大多數人都必然會做出的選擇。

燕趙孤鴻飄然來到南方,

為著借南方豐富的陽光,

溫暖她的愁腸;

但南方啊,你也給她一個樣兒的惆悵。

看過漓江的秋色,

怎禁得今宵又雲暗瀟湘,

猛然地淚般的秋雨,

淒清地敲著紗窗。

十幾年來,

酸的苦的辣的甜的一樁樁湧上了我們的心房,

也難得今宵風雨聯床,

讓咱們談吧,談吧!

擁著衾兒直到東方發亮。

這首《瀟湘夜雨》是胡蓼紅與秦淑瑾合奏的“秋聲”,其中有感傷,更有感悟;有惆悵,更有希望。

在徐子羽,這位信仰“誰能始終給大眾以幸福的,誰一定能給我幸福”的艱苦卓絕的工作者,他的“秋聲”的逆轉建立在妻子、戀人和解的基礎上,建立在中國抗戰曙光初露的形勢變化上,話劇結尾,他與女兒大純聽到了漓江對岸街市《義勇軍進行曲》的歌聲,“慶祝第二次湘北大捷”的歡呼聲,他意識到:這也是秋聲。可是這樣的秋聲不會讓我悲傷,隻會讓我更加興奮,更積極。不會讓我們有遲暮之感,隻會讓我們向前努力,不知老之將至”。

值得一提的是,當年朱琳剛滿十八歲就主演《秋聲賦》女主角胡蓼紅,編劇田漢問朱琳:“這個劇本的演出可能遭到當局的麻煩,要擔一定風險的,你怕不怕?”

朱琳脫口而出:“您敢寫,我就敢演!”

田漢哈哈大笑。十多年後,田漢在為北京人藝寫《關漢卿》劇本時,把他與朱琳的這句話寫進關漢卿與朱簾秀的對話中。③

今天,重演重溫田漢話劇《秋聲賦》,該劇的內容以及田漢後來的命運確實令人感慨萬千。當然,僅就話劇《秋聲賦》的內容而言,最令我們感動的,仍然是國難當頭中國文化人的擔當,是他們自覺將個人命運融入國家民族命運的精神。我們認為,隻要有這種精神,隻要有這種擔當,中華民族的偉大複興,就不會僅僅是夢想,而會成為21世紀美麗新世界的風光。

【注釋】

①田漢:《新中國劇社的苦鬥與西南劇運》,收入桂林市政協文史資料委員會編《駝鈴聲聲——新中國劇社戰鬥曆程》,漓江出版社1991年版。

②《戲劇春秋》1942年4月第1卷第6期,轉引自董健《田漢評傳》,428—429頁,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

③朱琳:《刻骨銘心記憶深》,收入桂林市政協文史資料委員會編《駝鈴聲聲——新中國劇社戰鬥曆程》,漓江出版社1991年版。

〔黃偉林,廣西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桂學研究”(12&ZD164)、廣西第三批特聘專家“廣西師範大學廣西抗戰文化暨桂林文化城研究”崗位(編號2014B014)、廣西人文社會科學發展研究中心哲學社會科學服務地方經濟社會發展特色基地桂林抗戰文化研究與教育實踐基地、廣西人文社會科學發展研究中心“桂學研究團隊”階段性成果〕

(本文選自:南方文壇 2015年0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