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有這些現象,與茶在極短時間內複興,不及沉澱有關,與急速擴展,能大肆炒作有關。但在此之外,也不能忽略中國茶在曆史中較缺乏自覺性觀照的因素。
說中國茶在曆史中較缺乏自覺性觀照,許多人想必不服氣,畢竟,中國是茶的宗主國,但事實卻是如此。
相較於日、韓,中國茶更具生活性,這是它的優點,但也有它的局限。
局限在:常於事相上見功力、卻於理體上少拈提。以明人茶文化為例,諸家皆公認有其成就,當代之葉泡法亦自其始,但細讀明人茶事之記載,則多在物之精、事之細、人之美著眼,幾不及於生命之丘壑、境界之觀照。
不及於生命丘壑、境界觀照,在明,有它的社會背景。其時政治昏暗,文人隻能以美學自娛,談茶,乃不須及於其他。不過,其病,在明並不為大。
不為大,是因文人原有生命素養,這素養自經史得,自莊老釋氏得,自詩詞書畫得,所以茶,正所以怡情悅性也,可以不及其他。
但如今不同。
不同,是因當代多數人並不具備過去文人之素養。茶人若缺乏相關之生命觀照,在此百物爭豔之當代,乃就隻能淹沒於時潮洪流之中。即此,台灣茶藝雖接續於明,卻因曆史因緣,而於道之觀照多少相應,相對較少此病,而大陸勢道既強,一味如此,就將不知伊於胡底。
不知伊於胡底,識者正有此歎!而於此,過去我在《茶·道》一文中,即曾拈出三個坐標以為茶人“不離初心”之觀照。
坐標之一為:“於人,情分。”
茶在中國,深植生活,待人接事,固常藉茶,即便茶藝之興、茶席之設,亦多以文會友。而競以諸物驕人,就無生命情性之相接。茶事在此,須不離溫潤自然,日本茶道之“和、敬”,即就此立言。溫潤自然,乃能無關貴貧,你在貴即貴,並不予人壓力,在貧即貧,也不稍賤於人。
坐標之二為:“於藝,丘壑。”
茶事之立、茶席之設,本可不止於待人接事,在傳統,它原就是一種生活美學,於今,更有以茶為藝事,專事鍛煉者,而在此,則須就生命丘壑之涵養而顯。
說丘壑,是指藝術之修習與呈現必直指生命境界,正因有此,乃不致溺於美而不自知,不致以藝為能事,競相炫技,而成為貢高我慢之輩或江湖追逐之徒。
坐標之三為:“於道,安頓。”
道,是生命核心或終極的安放,這是茶作為飲品所最不共處。在此,日本茶道特有拈提,但日本茶性單一,日本文化又有以禪為基底之特質,中國茶不同,既千姿百態,又以不同生命情性應於儒、釋、道三家。此外,日人擅以外在規矩形塑內心,中國人則喜講“運用之妙,存乎一心”。這種種,都使談中國茶,於道之覺照須有更多返觀,如此,方不致因外相之華,而迷心逐物。
中國人過去談人論藝,喜舉道器之別,此道器之別不在物,而在心,所行所為關乎生活素養、生命境界,則為道,否則,即便踵事增華,風月無邊,亦屬俗事。而茶之事,其殊勝正在道器得兼,中國茶更又以藝接通道器之殊勝,但也正因諸相兼備,上焉者固能由器入道,下焉者就隻能以道為包裝,以藝為妝點,誑騙於世人,而觀諸當今,無可諱言,此病正熾!
正因如此,談茶,是心之安放,還物之追逐?有心者乃須於此多所覺照,由之既不自誤,亦不誤人,而個人之安頓能在,文化之弘揚也才成其可能。
(本文選自:三聯生活周刊 2015年1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