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茅威濤和小百花30年的修行道路(2 / 3)

可是沒想到迎接來的是越劇迷的哭喊。茅威濤告訴我,大家都認為她誤入歧途了,讓她趕緊遠離馮潔和郭小男,並且有人喊出打倒她的口號。

我們坐在西湖邊上聊天,看著波瀾不驚的湖麵,茅威濤歎氣道:“杭州人喜歡平靜的景色,湖麵微有漣漪就好,最好不要大浪,大家受不了。”為了他們這出戲,有關部門專門開了批判會。當時找的理由是這出戲有政治問題。“很多人的觀點是荊軻刺秦是反對暴政的,你們又刺又不刺到底要幹什麼?小百花成立這麼多年第一次有了政治問題。”

當時來開會的很多是老同誌。馮潔說自己氣得在那裏假裝看報紙,但是與此同時,她也感動於有些老先生是真心為小百花好,有人正在生病,吊著吊瓶來參加會議。這時候茅威濤的表現就好,一直拿筆記錄,還拿胳膊肘拐馮潔,讓她態度好點。

茅威濤說,她因為一直在體製內,養成了習慣,在表麵上懂得敷衍。但是骨子裏她是個特別叛逆的人,所以她其實特別喜歡體製外的能放飛自己精神的人,比如郭小男。“他一直當自由導演,沒有上過一天的班,浪跡江湖的那種,我就是被他性格所吸引,兩人才結婚的。”茅威濤說。

在體製外的郭小男,同樣是被茅的才華所吸引,才來為小百花排戲的。中國缺乏好的戲曲導演,像郭小男這種導演,邀請他排戲的劇目,早就排在了幾年之後,如果不是因為和茅的特殊關係,他實在不必頂著壓力來排越劇,“因為戲迷多,反而不自由”。

兩人走到一起的那天,也就讓小百花開始走上了一條新路。這條路,卻並不是兩個人中任何一位主宰的,而是一股古怪的合力,讓小百花新劇的誕生,從此充滿了緊張的張力。

茅威濤和郭小男曾經多次和外人講過他倆在劇場的衝突。郭小男脾氣大,在劇場看到任何錯誤都會破口大罵,他不會顧忌對方是誰,可是茅威濤既是主角,又是團長,常被他罵得下不來台,尤其是當著那麼多小演員的時候,她因此會回嘴:你罵?你罵個屁。我領導你才對。有時候兩人在劇場爭吵起來,結果大家看笑話,排戲結束後,這些爭吵往往成了佳話,成了藝術創作中的趣聞。

但是真實的情況,遠比這複雜。兩個人都是無比認真的人,都對藝術有追求,所有的矛盾,其實都是不可調和的。馮潔認真地對我分析,作為演員的茅威濤,和作為導演的郭小男的角色衝突,才是真正的矛盾。而這矛盾,又因為他倆的夫妻關係,並不能輕易解決。“她總不能為藝術換掉老公吧?其實,作為演員的茅茅,比作為導演的郭小男要大,尤其是若幹年後,很可能人們隻記得茅而不記得郭,這個沒有辦法。盡管郭在學院體係裏評價很高,但是,戲曲觀眾不認這個。這是個特別微妙的問題,但是沒有人願意提出來,包括茅茅自己。”

確實如此。這是傳統戲曲固有的特點造成的。因為茅威濤在台上,一出新戲上演,她最初演的時候,完全不知道自己100分的力量如何平均在120分鍾裏麵,至少要演出10場後,才知道角色的節奏在哪裏,知道如何讓舞台上自己始終能吸引觀眾,讓自己從生理到心理都適應角色,讓舞台的高潮能夠此起彼伏,這些都不是下麵的編導能明白的。“傳統戲曲就是角兒的藝術,可是偏偏郭導又是傲慢的人,而且他是戲劇導演,並不是專職的戲曲導演,他往往不願意接受我的想法。”

這種衝突,常常在內心裏讓她痛苦。排練《江南好人》的時候,因為馮潔去看過排練中的戲,談了一些自己的觀點,結果晚上,茅威濤給馮潔打了一個多小時的電話,傾訴她對角色的理解,她的這種理解並不被郭小男所認同。這對於她,是個心結。

往往她還要借助外麵的說法來紓緩自己。“最近我們排一出戲,找了新編劇。我和郭又衝突起來,結果編劇說:‘小男,你不能不讓茅茅說,她在舞台上是個好演員,如果她心理過不去,在舞台上不滿足,那肯定有編導的失職。’”

她在台上的時候,是絕對的主角,能控製全場的節奏和走向。“但是這要求我有特別高的起點,首先我要弄明白角色的邏輯,也就是戲曲的文本要漂亮。比如還是排《梁祝》的時候,我因為拒絕排‘梁祝印象’,要求郭小男和馮潔給我排新版,他倆被我嚇住了。但是還是本能地覺得我對,所以支持我。

“我在一開始就要求有幾點得弄明白:梁山伯為什麼喜歡祝英台?他不是同性戀。祝喜歡梁比較容易懂,但是梁呢?過去在老戲裏,這裏是混沌的。但是今天的觀眾沒那麼好過去,所以我要求弄明白,結果我們弄出了一幕戲,高山流水。兩個人性格互相補充,所以友情深固。

然後我還要弄明白,友情如何轉化為愛情,結果又多了一出,兄弟之情放不下,在離開她後他輾轉反側,突然知道她是女的,大喜下山。文本弄清楚了,我才能弄明白人物邏輯,才演得下去。

“這些算是能解決的。可是有些實在解決不了,比如梁山伯之死,過去老戲裏,他聽到消息就死了。新編的裏麵,沒那麼容易啊。徐克的電影裏,他都是被家丁打了一頓後才死的,我在台上轉來轉去,就覺得不感動人,沒有靈魂。後來老美工都衝我急了,說死了就死了,別去糾纏了,我這時候才頓悟,原來我不用演出為什麼死,我就唱怎麼死就可以了。於是有了大段的梁山伯之死的唱段。”

在舞台上,她往往有演員的靈感,包括直覺判斷更加直接和強烈。她知道觀眾需要在哪裏過癮,在哪裏會過意不去。她希望郭小男給她更大的空間,可是郭不肯,他是戲劇導演,自尊心又超級強大,在他的觀念裏,導演就該大過演員。可是在敏感的茅威濤這裏,她的天性會導致自己經常和導演衝突,說到底,就是誰聽誰的。

最近排《二泉映月》的時候,他們又爭執起來。“我覺得阿炳不需要那麼多合理性,比如他為什麼去嫖,為什麼得性病,這些都不用多思考,可是導演一定要加上他是私生子,要合理性。”新的一輪爭鬥和妥協又開始了。

有很多導演喜歡茅威濤,包括新近到中國來的日本導演鈴木忠誌,他想讓茅威濤演他的戲。可是目前茅威濤還沒想好。她反複地說:“有一天,我真要衝出去,找各種導演來導我的戲,要麼是導演控製演員,要麼是演員控製導演,我得走出去。”

孤獨的前行者

這其實是無法解決的問題。一個好的演員,在自己的道路行走上,不僅是碰到導演的問題,還會有碰到同路人的問題,一個舞台,永遠不會是一個人的舞台,必須有誌同道合的夥伴。30年過去了,小百花的創業者留到現在的,基本上都和她親如姐妹,已經是家人的感覺了,可是大家真正了解她嗎?

似乎是,又似乎不是。陳輝玲,當年的小百花的小花旦。最早在《五女拜壽》裏麵,扮演的是勢利的小丫頭,當時她剛從戲校畢業,本來覺得自己專業特別的優秀,是戲校的尖子生,可是和茅威濤、洪瑛他們這批舞台上有經驗的人相比,“頓時覺得自己很弱”。

這麼多年熬下來,現在她已經是茅威濤的固定搭檔,像唐婉、紅娘,包括在《江南好人》裏放棄花旦行當演男人,去演欺騙茅威濤感情的惡少。這些角色遊刃有餘。“大概因為自己是呂派的原因。我的先生呂瑞英老師演的人物角色就特別豐富,從公主到丫環,都有。而且她特別支持我們排新戲,像我最近演的二流子,唱腔就都是她設計的。”高齡的老太太給《江南好人》這種並不受觀眾追捧的戲設計唱腔,隻能說,在老一輩演員裏麵,越劇還真不是墨守成規,一成不變的。

可是要追上這種變化,並不容易。陳輝玲說她最初演《寒情》,完全不知道怎麼演,就是在台上走來走去,整天被郭導罵,人物要自己塑造,要自己去理解,可是過去的傳統戲裏,所有人物的情感已經模式化了,“腦子裏全是空白的”。

沒有人幫自己創造,隻能自己慢慢琢磨,這時候才發現茅茅的好。“她在台上是天才演員,你說她強勢吧,其實她是在帶你走,一個動作,一個眼神,裏麵都是戲,比如她演陸遊,到最後一場,眼神裏都是絕望,那個瞬間,我一看她的表情,自己就有了悲劇感,我們倆的默契,是這麼慢慢磨出來的。在生活中也是,她一個表情,我會被她帶著走。和她在一起,你不由自主會跟隨著她。”

另一位老演員董柯娣,是當今越劇舞台上拔尖的老生演員。最早的時候從象山越劇團選拔而來。她是眾所周知的“金嗓子”,前些天在劇場聽她唱《五女拜壽》中的老公公,仍然是聲有遏雲之勢,50多歲的年紀,嗓音如此有穿透力,非常少見。她說不僅僅是因為自己天賦好,還因為慢慢摸索到了發聲的科學方式,“有點學京劇演員”。當年就是因為這個,她被招進小百花劇團。“那時候要辦杭州戶口特別困難,我年紀超過了幾歲,可是條件太好了,所以就被招進來。開始唱小生,後來讓我改老生。”

董柯娣是天生的愛演戲。“改唱包公,我也不覺得難看,女孩子普遍愛美,可是我覺得在台上吸引人就好了。”慢慢地,她不願意唱卿卿我我的小生小旦,演屈原這種複雜心態的人物,倒是很過癮。《五女拜壽》中的老爹爹,演得也很投入,“因為接地氣”。

可是到了《寒情》,她同樣陷入了煩惱。“不會演。我演田光,我覺得是個很空靈的人物,內在有很多東西,外部表現出來的不多。可是我在舞台上又要有張力,但是這張力不是像香港電影裏黑社會大哥一樣,外露的。這個戲,排得累死了,折磨自己,內心要一直處於守勢,最後把自己性命托付給荊軻的那一瞬間,整個力量要外放,我也是在舞台上磨了幾個月,才把這個人物表現出來。”

沒想到,磨出了這個戲,回頭演老的戲也格外得心應手。比如演陸遊的父親,董柯娣說:“我就不再把他處理成和事佬,我覺得他軟弱,可是軟裏麵有硬,該支持兒子的時候就支持。但是家裏的事情,畢竟是夫人在掌管,他又不好說太多,這種人物在江南有很多,老是忍一下,忍一下,最後釀成了悲劇。”聽她說完,頓時明白“陸遊與唐婉”這出戲好看在哪裏,這是一出人性悲劇,而不是個簡單的反禮教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