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茅威濤和小百花30年的修行道路(1 / 3)

茅威濤和小百花30年的修行道路

作者:王愷

最初的時候,並非如此。1984年,浙江小百花赴港演出團成立,當年的《五女拜壽》把渴慕越劇的香港觀眾看得異常滿足,滿台的青春,而且越劇的各個流派在裏麵都有承載。本來越劇的重鎮一向在上海,流派的創始人基本都在上海越劇院,可是浙江小百花這群漂亮的女孩子硬是靠自己的青春爭取了一片天地。

30年過去了,小百花還在。在低迷的戲曲市場,也還算紅火。2015年的6月,在杭州劇院,當年能找回來的原班人馬,在台上最後一次聚會,還是唱《五女拜壽》。這時候,真正意義上的原班人馬已經不多,很多是年輕的演員,替代了當年的角色。

小百花劇團的團長茅威濤倒數第二場才出場,簾幕後一亮嗓,一句“姑娘啊”,仍然是滿堂彩。她是可以靠老本混下去的演員,在舞台上,她是光彩照人的,一個個經典的書生形象,靠她的演繹活了起來。張生、陸遊、唐伯虎,她擅長扮演帶有書卷氣的越劇男小生,按照戲曲專家傅謹的評論,作為演員的茅威濤已經完滿。

可是她的離經叛道,使她沒有那麼安分,帶領她的團隊一次次地顛覆傳統越劇,也顛覆自己,演瞎子阿炳,演光頭孔乙己,也回歸本色演複雜的女人,都不是討好的角色。得來的,也不是讚賞。這讓已經50多歲的她非常不滿,也因為此,開始了新一輪的掙紮和奮鬥。

30年的修行

台上的茅威濤,往往是個俊俏的書生模樣兒,這也是越劇觀眾最喜歡的越劇女小生類型。可是在台下,她卻完全是個漂亮女人:大眼睛,個子不高,卻顯得高挑。多年在舞台上學會了一種行走的姿態,顯得高隻是雕蟲小技。隻是說話說到激動處,動作不免有些硬朗,像男人一樣揮舞著胳膊,強調自己說的每句話,這時候,你會覺得,多年扮演男人,在她身上到底留下了一些什麼。

除了有幾分豪氣,她還有一股家長風範。在浙江小百花的早年團員裏,她並不是年紀最大的,也不是最漂亮的那個。當年小百花是眾所周知出美女的地方,她們的頭像都會印在掛曆上,賣得很火。馬雲回憶說,他當年總是騎車故意往小百花的劇院門口經過,就是想偶然間能碰到裏麵走出來的茅威濤、何賽飛、陶慧敏等大美女,看看就很滿足了。也因為這個,一直到現在,凡是小百花有什麼難事,馬雲都是會幫忙的。

小百花成立30年來,走了的名角,和留下的相比,似乎還是走的居多。10年前,走掉的和留下來的小姐妹有一場大聚會。那是2004年,小百花成立20周年慶典,走掉的姐妹們都被她盡力地邀請了回來,除了現在還當影視劇演員的何賽飛和陶慧敏,還有遠在海外的何英,還有傳聞與她不合的方雪雯。其實並沒有不合,隻不過兩人都是台上響當當的小生,方雪雯離開了舞台,戲迷們因關心則有很多名不副實的傳聞。

這些當年都是好演員,否則不可能到別的舞台,照樣那麼火。比如何賽飛,茅威濤和我學過何賽飛說戲曲裏各種葷段子眉飛色舞的模樣。“別看何賽飛在越劇舞台上是個哭命的小悲旦,但是骨子裏,她是愛玩笑的,天生的喜劇演員。”進了上海滑稽劇團也算是符合她的天性。這次回到越劇舞台上,因為久別練功場,何賽飛憋著一股勁,不能出洋相,上台後和茅威濤對幾個身段,默契瞬間產生。而當年遠赴海外的何英,也不遠萬裏地回來了,一亮相,聲音又甜,氣質又不俗,一群老班底,在熟悉的聲腔裏,一個演繹過無數次的悲歡離合的老故事,把台下的觀眾氣氛哄得熱火朝天,那次謝幕簡直謝不完。

可是真到了散場,頓時氣氛轉變,因為接受采訪,茅走得比別人都慢一步,整個劇場從剛才的繁花似錦,變成了黑洞洞的,她一邊叫師傅慢點關門,一邊抓緊收拾舞台,那時候,她覺得自己特別像是個大家族的長女,別的女兒們要麼嫁人了,要麼外出找好的機會,隻剩下她,職責就是守宅人,看守著搖搖欲墜的老宅子,還得讓老宅子修繕完整,不顯現頹勢。

江南特別多這種老宅,從小在烏鎮長大的她,深知要保持老宅的完整是多麼不容易——而支撐一個越劇團,隻有更不容易。在改革開放之後,因為長期的文化產品的供應緊缺,戲曲短暫地繁盛一時,之後隻有下坡路可走,大量的觀眾流失就是例證。很快,盛極一時的小百花越劇團要去找新的觀眾。“這種局麵到了90年代最為明顯,當時電視搶奪了大量觀眾,我們去鄉下演出,台下坐的全都是老頭老太太,他們不要看你的演出水平有多高,隻要看個熱鬧,你按照老腔老調唱,她們就覺得你像,你就好。”

茅威濤最早是尹派小生。越劇裏的尹派,是最流利動聽的,又特別的委婉。最初她在桐鄉越劇團就學尹派,團裏有位老先生,手把手把她帶出來,後來有了點小名頭後,在戲校一位老先生的介紹下,去上海尹桂芬老師家裏拜見太先生。當時有個笑話,太先生因為“文革”受苦,那時候身體不好,右邊癱瘓,結果學來的身段,隻有左邊的,右邊動作是自己慢慢補的。

戲迷有個要求,就是一定要像。可是茅威濤的性格很執拗,從開始就不這麼想。“我是一直不太像,所以有部分觀眾開始就不喜歡我,可是我從來不以像為追求啊。太先生好聽的地方,一些特別好聽的旋律,聲腔我是一點不漏地在模仿,可是有時候,有的地方特別溫吞,我就不太喜歡,包括有些破音處,我也不肯學。結果上海的越劇迷一直罵我。”

她印象最深的是小百花去上海演出,有位老觀眾每天堵在後台門口,看到她出來就罵她。後來她忍不住了,問那位觀眾:你不喜歡你就別來看了,罵個什麼勁?老頭說:看是要看的,罵也是要罵的。把她說得哭笑不得。

罵,不僅僅是因為不像,還因為小百花的很多劇目太新,導致大家覺得自己看不懂、不習慣。可要是按照最傳統的方式去排,根本過不了自己那一關。“小百花不像上海越劇院,有家底,首先我們不能侵占別人的版權,其次我們也覺得,完全照老的方式排,觀眾未必買賬啊。比如《梁山伯與祝英台》這種經典,一定要按照我們的方式排。”這種排法,招來了新一波的攻擊。

觀眾的謾罵,在2006年越劇百年紀念演出的時候到了高潮。“本來我們帶去的劇目,全是精心策劃的。新排的《梁祝》,包括寫寧波天一閣藏書故事的《藏書之家》,都覺得大家會耳目一新的。特別是《梁祝》,這個原本是中國藝術節的開幕式上的劇目,導演是茅威濤的丈夫郭小男,開始他想了一個取巧的點子,就是排‘梁祝印象’,用交響樂做引子,然後讓各個劇種的《梁祝》都上,比如京粵,我們越劇也就是其中一折,歌舞化的、樂章式的,又輕鬆又取巧,可是到了後來,我覺得不行。”

前麵有那麼經典的《梁祝》,大家都覺得範瑞娟就是梁山伯,包括現在聽起來可能有點粗糙的唱腔,所有人都覺得避開是最好的選擇。可是茅威濤又軸在那裏。“那樣我不就是唱個堂會嗎?不是戲。太輕鬆了,不能這樣。”最後是大段大段的修改,包括人物邏輯、唱腔和角色的所有表演方式。“我們自己很得意了。沒想到,戲還沒上演,郭小男在記者發布會上的一句話就惹了大禍。”茅威濤說。

因為傳統越劇裏的梁山伯一定是範派,所以在記者發布會上,就有記者問,茅威濤唱的到底是尹派還是範派。正在為茅威濤所塑造的新版梁山伯得意的郭小男說,她唱的是尹派茅腔。這下炸了鍋。在戲曲界,要開創一個新的流派,那就是驚天大事,不經過專家的幾番論證,是不可能的,哪怕是茅威濤這種得過幾度梅花獎的演員。

這種宣布使得《梁祝》還沒上演,就到處是一片罵聲。後來在上海上曹可凡的節目,本來茅威濤和他是好朋友,可是曹還是帶點挑釁的意思,問她這個問題。茅威濤沒想那麼多,照直說。

她說的是自己的困惑:傳統為什麼要繼承,以及如何繼承?不是說照老一輩搬就好,應該思考式的繼承,要明白這個戲曲中人物的意義,要明白宗師們當初為什麼那麼唱,怎麼唱能表達人物的情感,否則繼承的就是形式,不具備靈魂的形式。

怎麼說都沒有用,尹派茅腔成了她的罪名,將近10年後還是有人在罵她。戲曲界的事情,在外人看來也許是茶杯裏的風波,可是在當事人看來,都是驚天動地的大事。

導演和演員,誰大過誰?

小百花的開創期,一片叫好聲,還有就是詩化越劇的初創階段。上世紀80年代,茅威濤那時候還不是團長,但是她的俊書生角色,已經深入人心。包括瀟灑而悲劇的陸遊、憨厚而俊美的張生,那幾個劇目,承襲了越劇誕生後的經典美學,隻是更加寫意,更加詩化,是一種小百花所獨到的越劇美學。

要是不改變,就那麼走下去,也可以。小百花越劇團的馮潔,畢業於上海戲劇學院導演係,她和郭小男的加入,徹底地讓小百花走上了另一條道路。“本來茅茅演書生,特別受歡迎。越劇曆史不長,行當雖然也全,但是大家最喜歡看的就是一生一旦在台上,特別是那種風流瀟灑的女小生,特別能激發越劇迷的好感,尤其是儒雅型的。茅茅長得漂亮,許多戲迷,看她的陸遊,看一次哭一次。雖然很多人說茅茅唱得不像太師傅尹桂芬,但是她扮演陸遊所唱的那段‘浪跡天涯三長載’,卻是新唱腔裏被傳唱最多的。”

可是茅威濤並不甘心。她願意演出更複雜的角色。那時候馮潔也是改革派,於是和導演郭小男一起,琢磨出來一出寫荊軻的戲:《寒情》。馮潔對我回憶,當時她設計的是一個古怪的荊軻。“他沒有明確的目標,甚至目的地也不明,不知道為什麼見到他的人就直接托付生命給他,讓他不得不往刺秦的方向去走。但是結尾,也沒有走到秦,那句唱詞改成的是:‘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就沒有後幾個字,這個問題和郭小男也爭執了很久。”但是後來大家同意,就要顛覆過去,寫一個無目的的荊軻。

這是整個戲的內核,在戲曲係統裏,算得上離經叛道。盡管整個戲還是按越劇的規律走的,有大量的生旦戲,有優美的旋律,而且當時風華正茂的茅威濤扮相非常漂亮,因為知道自己舞劍不行,所以用了扇子來代替劍,同時扇子也是圖窮匕現的抽象表達,茅威濤先從昆曲裏學習了大量動作,然後找了當時回國不久的金星來設計戲裏的群舞。

馮潔記得,郭小男那時的舞台調度特別好,把自己多年來的舞台技術都用到越劇上。郭小男是有深厚學院派功力的導演,80年代導演的淮劇《金龍與蚨蝣》就得到當年的大獎,何況這是幫自己最親密的人導演的第一部戲。“舉個例子,他設計了大家不知道長什麼樣兒的築,放在舞台上起空間調度的作用,既古典又現代,給了演員騰挪的空間,又不是寫實的道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