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茅威濤和小百花30年的修行道路(3 / 3)

傳統功底好,加上自己塑造出來的複雜的人物心理活動,就會讓舞台上的人物出彩。比如《梁祝》裏麵祝英台父親這麼一個小角色。“我看茅茅她們排《梁祝》,那戲是先排後麵,因為導演覺得前麵難排,當時我在台下,一看我就說,這個戲搞大了,人物不再那麼簡單了。我上台的時候,演祝公遠,也就不是一個勢利的父親,對女兒有愛,但是對家族名望更看重,結果梁山伯來拜訪的時候,我的表現就複雜些,先是看這小夥子也不錯,但是隨即就想到了他的身份,所以我的表情也是瞬間變化的。”

這也是小百花的戲好看的原因。即使不是主角,配角也懂得這種雕塑性的表演,董柯娣說越劇表演方式的家底不厚,隻能自己慢慢摸索。“和茅茅演戲很有勁,像打乒乓球,你拋一個眼神過來,我一定要回複一種東西過去,演戲不再是為演而演,而是要真正塑造幾個好人物。”演戲演到這個狀態,剩下的就是渴望演幾個出彩的人物。到了一定年紀,對很多過去的人物有了不一樣的理解,比如早年演過的程嬰。“真想在舞台上再演一次,把他那種特別平凡,但是又特別有光彩的東西再琢磨一下。”

這些好姐妹,和茅威濤的多年固定搭配,成就了一出出戲。可是,茅威濤卻不僅僅要這些,茅要得更多、更大,她的偶像,是梅蘭芳,是林懷民,都是在文化上有影響力的大人物。都說她的表演技術好,她卻覺得“可是技術裏麵需要靈魂啊,我就是要把這些靈魂給找出來”。

越劇過去重視的是聲腔。這個誕生於上世紀40年代繁華租界的劇種從好萊塢電影和昆曲裏學到了很多表演方式,但是這些方式從來不是固定的。茅茅說,說昆曲是越劇的奶媽,可是沒人讓你和奶媽一樣啊。“我們排《梁祝》,把昆曲裏各種扇子的舞動方式全學了一個遍,最後變成自己的了,結果唱昆曲的張軍和我說:‘茅茅啊,你還真是能化成自己的啊!’”

“越劇除了表演,還有什麼啊?就是文本。我們死摳文本就是為這個,靠聲光電去糊弄觀眾,一點用都沒有,隻能在人物靈魂上下功夫。”在舞台上,茅威濤覺得,技術是難的,但是更難的還是為何而技術——很多人說她功夫不夠,尤其是老京劇演員,覺得越劇演員手底下沒功夫,其實越劇的功夫是另外一種。誰能說梁山伯在臨死的時候,大段大段的唱,不僅僅讓台下觀眾落淚,自己也經常流出眼淚來,不是一種真功夫呢?

馮潔說,茅威濤的表演,是有標點符號的。她在舞台上不會用錯,該感歎的時候感歎,該句號的時候句號,能夠讓整個舞台節奏跟著她走,這真是台上最難的一種功夫。“她能夠把自己想表達的東西表達給你,這是老一代宗師們都有的功夫,可是現在的戲曲演員身上,不多了。”她找到了自己的程式。

可是,這種表演方式,未必被認同。一直到小百花成立30周年,發表在戲劇專業刊物上的文章,還有很多是謾罵她的。就像茅威濤多年前見的那個老頭:看是要看的,罵也是要罵的。

被罵得最嚴重的時候,她想到過退出舞台,尤其是越劇百年慶典之後。當時幾個認真排的大戲,卻被戲迷罵成那樣,在茅威濤的記憶裏,自己的氣場沒有了,一下子幹什麼都泄氣。覺得回家帶女兒才是正經事。“我也不要當什麼團長了,也不當什麼演員了,票房累得要死,幾個明星演的話劇就比我們票價高很多倍。我不願意去辦公室,得了辦公室恐懼症,就想和金星去跳舞,她說舞台上她跳女的,我跳男的。那樣多麼好玩。”

一次在台灣的演出改變了她。“那是在中台禪寺捐資辦的中學裏演《梁祝》。晚上在中學的體育館演出,那裏麵沒有凳子,晚上我去看劇場的時候,幾百個居士在那裏擺凳子,穿著襪子,幹幹淨淨,我很佩服。演出結束後,半個小時我出來,5000把凳子已經收走,地麵特別幹淨,一張紙都沒有。瞬間我頓悟了,對他們肅然起敬。出家人有這種放下的大積極,我也要這樣,放下,才有可能。不要惦記那麼多身外之物。”

“人們理解不理解有那麼重要嗎?就像豐子愷說過的人生有三種境界,我不可能像街道大媽一樣停在吃喝玩樂第一個境界,靈魂要在第二層,你做的是藝術工作嘛。偶爾,能上到第三層,領悟一點宗教的東西,那就很好了。我現在真把演戲當修行,說不定,我就能再上一步。”

這30年,何止她,整個小百花又未必不是在修行,人前的風光都是一瞬,更多的準備都在背後。

尾聲:越劇還能活下去嗎?

今年夏天的杭州,《五女拜壽》的原生代演員最後一次登場,作為小百花越劇團30周年團慶的閉幕式。場內氣氛依然轟轟烈烈,因為觀眾心裏都明白,這真的是他們最後一次在台上目睹這批已經過50歲的演員的風采。

現在重新再看,仍然會覺得,這真是一出難得的好戲。這出戲是小百花人人尊稱的顧錫東“顧伯伯”當年在嘉興文化館寫的一出傳統的講究人情世故的越劇,現在看還是好看,其實原因不僅僅在於唱腔好聽與流派紛呈,關鍵還在戲的內核:人物的衝突很尖銳,不隱晦,人性問題在戲曲領域表現得很直接,到最後,善良的靈光偶爾一現。從誕生的那天起,小百花的基因就很現代。

如果不是這出戲,觀眾還會這麼熱烈嗎?近年來,小百花作為全國票房名列前茅的藝術團體,正麵臨新的挑戰:新排的幾出戲,自己劇團都特別喜歡,比如根據布萊希特的原著《四川好人》改編的《江南好人》、根據阿炳的故事演繹的《二泉映月》,似乎,都和時代有了距離。看《江南好人》排練的時候,郭小男指揮著幾個演員,在台上用笨重的紡織機器織布,想表達資本主義對人的異化和迫害,舞台編排很漂亮,但從另一方麵,可以看出郭小男的書生氣:在這個時代,有多少人去反思資本對人的控製?又還有多少人接受布萊希特?

茅威濤演妓女,又演得了性病的阿炳,這要是在過去,都會是很轟動的新聞。90年代,她為了演出孔乙己,剃了光頭,朋友們都笑她頂著光頭到處“招搖”,就因為“到處招搖”,被張紀中邀請去演《笑傲江湖》裏麵的老尼姑。可是她不願意,說要演,就演東方不敗,結果張紀中立刻答應了,那大概也是茅威濤在大眾心目中最知名的一刻。

可是現在,越劇,甚至整個戲曲的環境都越來越局促。互聯網時代的觀眾,很難花幾個小時耐心去網絡上欣賞藝術——互聯網要求集中的瞬間的注意力,可是戲曲這種古老的藝術,卻又不是靠短暫的吸引力就能抓住人的,必須要觀眾耐下性子,進入到它的情境之中,慢慢地欣賞,才能被藝術的魅力所打動。

互聯網時代的花樣百出,戲曲何為?在互聯網時代,小百花自以為的大新聞,在一般人心目中可能隻是溫吞水,激不起波瀾。

但是茅威濤還是不服輸的,在任何時代她大概都是這樣。最近,她們幾年前拿到的西湖附近的一大塊土地上,正在緊張施工,她找台灣設計師設計的“中國越劇場”快要完工了。從對麵的賓館樓頂上看,屋頂是蝴蝶的一對翅膀模樣,這個越劇場,就形態來說,真是難得的漂亮,《梁祝》的故事注定與越劇相伴。

“你知道這塊地是怎麼拿到的?”她很樂意告訴別人這個故事。本來這塊地很早就劃給了小百花做劇場,可是有一天浙江省老年大學看中了這裏,要拿走這塊地。當時懷孕的她挺著大肚子,在一個大雨天衝進省長辦公室,陳述半天,終於又要了回來,女兒現在已經十幾歲了,劇場也終於要完工了。

完工後怎麼經營?這是她的新問題。她說自己腦子裏,除了演戲背台詞,過去最困擾她的就是發工資,可是現在新添了很多問題,如何蓋樓、如何封頂、封頂後如何運營,全是她沒有觸碰過的。本來想的辦法是,把劇院的多餘部分拿出來做餐廳、酒吧賺錢,可是最近和馬雲談話後,把自己給否定了,那個太落後。“互聯網時代,要做資本運營,這是他教育我的,我是一點不懂。”這些新詞語對於她是全新的課程,可是她並不在意,她已經和馬雲,包括綠城集團的宋衛平商量好,新的劇院成立後,他們要幫她成立基金會,來維持劇院的運轉。

她甚至找人算了命。說她是木命,一直很難,要大火一把才能燒著。“小百花太難了,過去外人以為我們多風光,其實甘苦隻有自己知道,做什麼都不順,經費緊張,每次有大活動,我都得叫我們的姑娘們穿著旗袍去現場,領導們一看,哪裏這麼多漂亮的姑娘?才意識到有小百花的存在,才會在關鍵時候給我們撥款。”

“今年總該火了吧?”她自己總這麼問自己,她心裏實在不甘心小百花隻能擁有目前那個破敗的小劇場,早在20年前,那裏就成了通宵電影院,現在是個不合格的排練場地。在她看來,在成立30年後,劇團終於有自己的正規劇場,應該是一把大火,能讓以後來杭州的遊客走進她們的劇場,把看小百花當成旅遊項目。“我們的新口號是,遊西湖,喝龍井,看小百花。”

好在她現在心態好,轉眼就睡覺,倒在哪裏都睡。這大概也是多年奔波的結果。

郭小男為小百花的轉型提出了新的方案,在他的心目中,越劇是最能改造成歌舞劇樣式的中國戲曲,因為越劇不像其他的老劇種,例如昆曲、秦腔和漢劇那麼多傳統包袱,可以輕裝上陣。“越劇一向強調的是女子越劇,我們可以學習日本的寶塚歌舞團,把我們做成美女產業,我們去日本參觀,發現她們上半場演的是傳統歌舞伎,下半場演的是新潮歌舞,特別吸引觀眾。尤其是女扮男裝,又多了重吸引力。”

他正在導演的《春香傳》,就奉行了這原則。全部是20歲出頭的新團員,找延邊歌舞團的演員來傳授長鼓的打法,一個月下來,小姑娘全部會打長鼓了,教授她們的老師覺得,簡直比自己的團員打得還好。這是因為小百花的演員們一直受各種訓練,太極拳、現代舞、爵士舞,學習長鼓對於她們並不算太新鮮。

可是“美女產業”真能救活越劇?美女在中國並不算是特別稀少的資源,關鍵還是得看舞台上的人,不僅僅有美貌,還得有靈魂,可是這點,特別難。有靈魂的演員,才是真正最稀少的資源。

(本文選自:三聯生活周刊 2015年2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