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水上來的人家(1 / 2)

水上來的人家

散文長廊

作者:陳宇

很多村子都有異鄉人。當他們拖家帶口,來到一個新的村子,他們並不知曉自己要經過多久,才能完全融進這個村子。也許是十年,也許是一百年,也許永遠都不可能。有些異鄉人很快就會把這裏看成自己的家,而產生了類似於故鄉般的深情,另外一些人則寧願生活在回憶中,盡管那回憶不一定都讓人感覺甜蜜。

在我們村,二叔就是這個“另外”,他一直渴望回到水上去。“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這些意境他無從知曉,但村子的低矮、逼仄,他看在眼裏,悶在心裏。更讓他煩惱的是村裏的地也越來越少。

村裏五年分一次地。上次分地前幾個月,很多人家已經開始扳指頭盤算村裏新死的人和新添的人,然後看自己還能分到多少。很明顯,地是越來越少,而且少的速度比一條大青蟲一夜之間糟蹋掉一大片綠油油的棉苗還要讓人心慌。就在今年,王柱子他們把河灘裏僅有的一點地也種上了莊稼,但夏天一來,發一次洪水,連莊稼秧都被衝沒了。

分地那天的事,二叔應該記得最清楚。盡管後來他不願和人提起,但那天留下的不快像生了鏽的鐮刀,雖然生了鏽,但依然掛在牆上,每天晚上隻要一抬頭就能看到。

分地那天,村長一念完名單,下麵就亂了。分到劣地的王柱子帶著他兩個兄弟跳出來要鬧事,二叔去解勸,不想被他狠狠推了一把,還氣勢洶洶地罵道:“你們這些姓張的,滾回河裏去!就是你們把村裏的地占沒了。”

人群立刻安靜下來。幾個張姓的人悄悄挪向二叔,在他身後站成一堆。

他們全是水上來的人家。在幾十年後,這道隔閡已漸漸被淡忘的時候,又猛地被揭出來了。

最後,地沒分成,架也沒打起來。雖然幾個張姓的人抄了家夥,但二叔不發話,誰也不敢動手。有人曾經問過二叔,為什麼不趁機教訓王柱子一下?反正村裏人都恨他,沒人會幫他。二叔沒回答。那還是個秋天,剛秋收完,麥穀場上有一陣小涼風,二叔說幾乎把他刮倒了。

人群散後,孩子們很快就把這事給忘了。晚上我去找軍軍玩,看見那幾個張姓的湊在二叔家,像地下黨開秘密會議,神秘兮兮。我剛在門口露個頭,就被轟出去了。

第二天,軍軍告訴我,他爸說他想回水上去了。我聽了就大笑:“怎麼回?你看那條河,淺得還駛得動大船嗎?”

村裏原來是有一個艄公的。艄公這詞太文縐縐,我們那兒都叫撐船的。撐船的死了以後,村裏誰也不願意出錢辦喪事,村長就把他那條船賣了,換了一口棺材。村長這麼做很英明,因為二叔還有一條船。

二叔這條船是水上帶來的。當初張姓的人都把自己的船賣了,或者直接破開來做家具,唯獨二叔把它留了下來。它比村裏原來的那條船大,也比它結實,畢竟是在長江裏闖蕩過的。記得重新下水那天,二叔掂起長篙,往河岸上一戳,猛地一用勁,船就擦著光滑的水麵離了岸。

撐到河中央時,村長說:“這船真穩!”王柱子說:“這船真他媽坐著安生!”

二叔來來回回撐了好幾趟,因為村裏所有的人都想體驗一把。那會兒,是二叔和村裏人關係最好的時期。也就從那一篙開始,二叔成了新的撐船的。

我經常去找二叔。尤其是夏天的夜晚,村裏悶熱難耐,我和軍軍就跑到河邊,光著身子躺在船板上。二叔也光著身子,但他喜歡蹲在船頭,盯著黑黝黝的水麵,仿佛有很多故事就藏在水下,要等他濕漉漉拎出來一樣。

故 事

二叔講得最多的故事跟日本鬼子有關。有一回他遇上日本兵,逼他押送糧食,他偷偷把船底的木塞拔開(那年頭,每個水上人家的船都有這麼一個機關供逃命用),趁江水湧進船艙人群慌亂之際,一頭紮進水裏。亂槍響後,二叔在老遠的水麵露出個頭,看著和鬼子一起沉沒的大船,號啕大哭。

我經常被這段故事迷得神魂顛倒。但軍軍後來告訴我,那全是假的。那根本不是他爸爸,而是他爺爺的事。他爺爺也沒有鑿船跳江,而是老老實實地跟日本兵運完了糧食,結果船還是被霸占。唯一相同的地方,是他爺爺跑回家,對著暫且安頓在岸上的一家人號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