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水上來的人家(2 / 2)

沒有了船,還能在水上混嗎?他們就在我們村子裏住下了。那時候,離村子不遠的集鎮上需要一些會做木工活的人,而他們由於經常和船打交道,造船、修船……個個技藝精湛,身手不凡。所以,說不上來是誰收留了誰,也許隻有沉默無言的時代和大地才能收留一切被遺棄的人。

二叔還講過一個搭救落水女子險些結成良緣的事。這事軍軍不知道,二叔隻對我一人講過。但我當時年齡小,隻迷戀著與日本鬼子鬥智鬥勇,哪裏顧得上這類男女私情?所以,故事內容多半都忘了。後來我相信,它一定是真的。在那些我因不耐煩而翻身睡去的深夜,二叔蹲在床頭,像一隻失眠的魚鷹,水麵遼闊,漆黑無聲,日後我回憶起這畫麵,才隱約感覺到那時候,二叔一定是想二嬸了。

二 嬸

二嬸到我們村沒多久就死了。所以,根本沒給人們留下什麼印象。 她天天念叨著要回去,終於一病不起。臨咽氣的時候,二叔抱著她說:“要不我們回水上去吧。”

這個世世代代都在水上過活,如今像一條幹魚在岸上痛苦掙紮的女人睜了一下眼,眼裏黯淡無光,話也有氣無力,她說:“現在到處都是新修的水壩、大橋,我們能回哪兒去?”

千萬不要以為是大橋奪去了二叔的渡客。二叔的船,是自己沉下去的。那一回,幫高寨的人拉木頭,僅僅兩根大榆木,船就吃不消,眼看著一個勁兒地往下沉。二叔脫了衣服下去撈人,赤條條一入水,就神勇得像條蛟龍。二叔把人推上岸,回頭一看,大船隻剩下一個船尖了。

“以前這樣的木頭,十根它也拉過。”二叔不服氣地和隨後狼狽爬上來的人說。那些人一邊擰身上的衣服,一邊安慰二叔。二叔坐著,一言不發。也許他那會兒在想,這下連換棺材的東西都沒有了。

沒有了船以後,我們隻能去鄰村的渡口過河了。二叔也去。他推著一輛破自行車,往往剛上船,撐船的就招呼他:“老把式來了!來,試兩篙。”

撐船的知道他技術好,也知道他手癢。所以二叔也不推辭,把車往船上一扔,掂起綠油油的長篙,往水裏一紮,雙臂一抬,就見一道閃亮的水線嘩啦一聲從河裏扯上來,迅疾又散開成一串串雪白的水花,在空中四濺。這時候,鄰村撐船的就蹲在船頭,抽著煙,樂滋滋地盯著那道水線看。他們畢竟是同行,同行最懂同行,不是嗎?

到了對岸的河堤上,我騎起車呼呼生風,二叔卻無精打采,不緊不慢。我扭頭說:“二叔,要不咱再弄條船吧!”

“弄條船?”二叔頭也不回地答道,“你也不看看高寨?橋墩都壘好高了!”

一年後,這座鋼筋水泥大橋就修成了。非常寬,可以並排走好幾輛車。剪彩通車那天,橋上歡聲雷動,隻有二叔一個人坐在屋裏看電視。我們喊他去,他說嫌遠,愣是沒去。

從此以後,我和軍軍開始坐著班車過橋去縣城上學,然後又坐著班車過橋回家。經常在暮色蒼茫的傍晚,一閃而過的車窗外麵,會隱隱約約看到有一兩團灰黑的東西守在渡口一動不動。軍軍說,那是船。

軍軍在武漢上的大學。這是二叔的主意。記得第一個假期,我去找軍軍玩,在武漢長江大橋上合了一張影,發給二叔看。二叔說不錯,人都長胖了,然後又說:“能拍個空的再發我下嗎?”

“什麼?”軍軍迷惑不解。

“就是不要人,隻拍橋。我想看看現在那水麵有多寬。”二叔在那邊支支吾吾地解釋道。

這下,我倆都明白了。軍軍拿起手機,對準江麵就要拍,我說不行,江麵太寬,回去借個好的相機再。軍軍看都沒看我一眼,他說行,再寬的江麵這屏幕也盛得下,然後就緩緩地極其莊重地按下了快門。

責任編輯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