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皇城是四四方方的。
論雄壯，它不及波旁帝國的武之帝都。論奇巧，它不及本國華南郡的北安城。論精致，它更是連江南郡的許多小城都不如。
但中州皇城自有它的氣度。
皇城的城牆是新的，城門卻是舊的。這幾扇城門代表著一段悠久而波瀾的曆史，它們的年齡甚至比紫荊花皇朝的整個發跡史都還要大，還要長。聽說老皇帝陛下曾不止一次動過將幾扇城門拆下來，收到自己個人皇家寶庫中的念頭，不過幸好每次都被那些文臣直諫勸止。
城內的房子是新的，路卻是舊的。路寬寬大大，與別處的似乎也沒太大不同。唯一的特點就是直，橫是橫，豎是豎。四平八穩。這些路的格局也是這座古老的城剛建起的時候就確定了的，有好事者說這是依照數萬年前大爆炸之前古城長安的格局所建，至於真假，無史可考，自然無法得知。
城內還有很多新的物事，但舊的更多。這些老的，舊的，年代久遠的一磚一石，或金或木，都沒有那種腐朽不堪的難聞味道，反從中有意無意地滲出一縷唯有漫漫曆史方能沉澱下來的獨特韻味。
是夜。中州高空，月光晴朗。皇城路麵，百鬼夜行。
二三十個俊秀的小夥子吹著嗩呐，敲著鑼鼓，唱著歡快的小曲，跳著輕盈的舞步，在中州皇城寬大，平整的道路上且歌且行。若非月光明亮，能從他們過於慘白的皮膚和青色的眼珠中辨出身份，旁觀者若見到這些人，或許還真當哪位大戶人家要辦喜事。
緊隨其後的就是那輛黑色的馬車。在前方引路小夥子們的帶領下，馬車順著這條直且長的皇城大道一路緩行。駕車的黑白無常熟練地揚起鞭子，兩個老鬼嘴角噙著若有若無的笑意，偶爾也將目光投向道路兩旁，看看房屋酒肆歌樓舞榭。
馬車後麵是六七十人，年紀略微老成些，但也都沒有超過四十歲的。這些人雖不像前麵那些小夥子那般活躍，卻也在偷偷打量這個城市的建築。唯一有些可惜的是，時值深夜，街上並無一人。看起來倒是冷冷清清，淒淒慘慘。
其實這倒是這些亡者想岔了。皇城原本並無宵禁，一些憑紅倚翠的場所也多是整夜開放，常有絲竹之音，笑語歡聲不絕於耳。隻不過這些日子以來，城外大戰連連，庶民商賈士子官員又有哪個有那閑心來這歡場。更何況，今日就是皇帝陛下向那絕世大魔頭投降的恥辱日子，這等時候若還敢開業賣笑，此非找死何如？
故而今夜百鬼煌煌夜行於城內，竟無一人觀之。
百鬼夜行這種事。老皇帝自然是知道的，也自然會假裝不知道。今日亡靈君主給他的那個承諾已經讓他足夠震撼足夠驚喜了，穆天武需要足夠的時間來消化這個信息。何況，亡靈與生者居於同一片天空下，不是光嘴巴說說就能行的。就算他這種對政事並無過多見解的皇帝，也知道其中牽扯到各方勢力，萬千問題。老皇帝打算在最短的時間內召集群臣，商議如何解決這些麻煩。
聽著馬車外那些兒郎的歡呼，馬車內麵相清奇，樣貌雄偉的中年男人也感同身受，心中暢快至極。他身邊坐著個矮矮瘦瘦的少年。少年麵黃肌瘦，五官平平無奇，唯有一雙秋水剪就的琥珀色眼眸，增添了幾分別樣的神采。男人寵溺地摸了摸少年的腦袋，微微笑道：“兒子。我看你好像不怎麼高興嘛。”
少年麵無表情，聲音也毫無平仄起伏：“我既沒有不高興，也沒有高興。說到底，這場戰爭是你大獨裁者的戰爭，也是亡靈與生者的戰爭。跟我？本就沒什麼關係。”
被兒子稱為“大獨裁者”的男人哈哈一笑，道：“不錯。這場戰爭是我的戰爭，與你的確沒什麼關係。不過，再怎麼說我也是你老子，你也不用總擺著那副臭臉對著我吧？”
少年臉上第一次出現了一絲神色的變化，卻是滿含譏誚嘲諷之意：“你自認為是我老子。但我可沒想過認你這個父親。再說了，像你這種連我母親都能毫不猶豫地揮手殺之的人，論什麼父子感情，也委實虛偽了些。”
“好，好，好！”中年男人一連說了三聲“好”字，撫掌大笑道，“不愧是老子的種！果然一眼就看出我本性來了。聽你剛才所言，你好像是對我殺了你母親，也就是安息之地那個什麼狗屁聖女心有不滿是吧？”
少年眼瞼微垂，輕聲道：“那個女人我隻在出生時見過一麵，實在是沒什麼印象了。要說與她之間有多深的感情，連我自己都騙不過去。你隻是拿他作為一個容器，生我出來的容器罷了。我之所以會說你我之間並無父子感情，隻是據實而言，並無半分賭氣或是應付之舉。因為，你就是這樣的一個父親，而我，也就是這樣的一個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