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人 廣州事
作者:李清明
毛老板從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帶著新婚妻子,懷揣一把建築工地用的抹灰刀南下廣州打工,迄今已整整三十年了。
三十年,他目睹了這座南方都市所發生的巨大變化,其中最為刻骨銘心的是商品房價格一直在成幾何倍數飆升,開始是每平方米一千多、二千多、三千多、一萬多、兩萬多……貴的已達四萬多了。要知道,許多房子還是毛老板帶領他的施工隊親手建造的呐。他之所以那麼關注房價,是因為毛老板做夢都在設想,要在南方棲身的城市裏擁有一套屬於自己的商品房。
毛老板心靈手巧,常常把抹灰刀拿在手上玩得飛轉,砍磚、上沙漿、砌磚、抹灰一氣嗬成。當別的師傅一分鍾隻能砌好二十來塊磚的時候,毛老板卻能砌到五十多塊,且磚縫筆直、抹漿均勻、質量過硬。幾年時間,毛老板由五人的小組長、十人的小班長幹起,一直做到了統領一百多號人的建築施工隊隊長。
毛老板的大名叫毛霞光,據說是其降生時,正值東方霞光萬道,父親便以此命名。老婆荷花與毛老板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皮膚白晳,身材苗條,一笑雙頰便露出兩個甜甜的酒窩,是大夥公認的村裏一枝花。當時,毛老板母親早逝,家中兄弟姊妹眾多,是村裏有名的貧困青年。毛老板與荷花戀愛,遭到了她家裏眾人的反對,說是一朵鮮花插到了牛糞上。當初決意南下,毛老板多少有些負氣,他曾發誓,一定要在南方混出個人樣,要在都市安家生子,讓荷花過上幸福日子。
南下的毛老板讓妻子給工人們做飯,自己憑借過硬的建築技術不分白天黑夜地忙碌在建築施工現場,當別人隻拿一份工錢的時候,他卻是別人的好幾倍。建築工地開工時,他和妻子就住在用石棉瓦搭成的臨時工棚裏,待房子建得有些模樣了,他便利用自己當隊長的特權,帶著妻子住進空門空窗的毛坯房內。兩房一廳、三房一廳、五房兩廳的新房,還有單棟的、連體的別墅毛老板夫婦都住過。每住一套新房,隻讀到小學五年級的毛老板總會選擇在一個霞光初照的早晨,用白石灰在客廳的磚牆上歪歪斜斜地刷上九個水桶粗的大字:湖南毛霞光到此一住。寫完還不忘用力捺住用舊布條紮成的大刷子拖上一個,有時是兩個、三個大大的感歎號。
住在永遠是別人新房裏的毛老板除了刷標語,就是每個月月底“開糧”(發工資)的時候,夫婦倆躲在被窩裏數錢,讓妻子摁亮手電筒照看存折上的存款數字。第一個三年時,毛老板夫婦省吃儉用存了兩萬多元。毛老板掰著手指頭計算著,當時每平方一千多元的房價,可買二十平方米左右。毛老板興奮地跟老婆說:“咱們有希望了,三年買一個廁所,六年買一個房間,如此速度,我們奮鬥二十年左右,就可以在這座大城市裏購買一套屬於我們自己的兩房一廳了!”
當第二個三年的霞光照進毛老板夫婦倆住在建築工地的“新房”時,他和荷花存折上的存款已有六萬多了。這時,毛老板發現,城市的房價每平方已漲至三千多。毛老板又掰著手指頭算了一下,按當時的房價,還是隻能買二十平方米左右,還是一個廁所的麵積。盡管如此,毛老板仍就樂觀地認為,房價高到這個份上應該是見頂的時候了。——他感覺有希望的日子,就像自己手中的抹灰刀,一抹就是一年,一抹就是一年,時間過得飛快。第三個三年、第四個三年、第五個三年……直至第十個三年很快就來到了,毛老板和荷花的存款也由開始的兩萬、六萬、十二萬、十八萬……整整存到了六十萬。就在毛老板和荷花反複想象,如果把存款全部取出來,可裝滿多少個蛇皮袋的時候,他睜大眼睛十分驚訝地發現,自己的存款增加速度遠不及房價的上漲速度,存了三十年的血汗錢,如果買貴一點的房子,永遠還是隻能購買一個屬於自己的廁所!
三十年過去,毛老板的腰身佝僂了、頭發稀少了、嗓子變得沙啞了,一雙像鐵耙子樣的雙手早被抹灰刀砍得傷痕累累,每個指頭都纏滿了由白色變成黑色的醫用膠布。眼看一個上高中、一個讀初中的兒子見風就長,個頭已超父親,而自己在南方城市的安居計劃卻久久不能實現,毛老板急得嘴角都長滿了水泡。他尋思,既然在廣州這樣的大城市實現不了自己的夢想,何不把目光投向遠在湖南老家的縣城呢?毛老板老家的縣城坐落在南洞庭湖的湘江邊上,這幾年內地大力發展交通,縣城不但通了高速公路、修了高鐵火車站,連長沙城區的地鐵也修到了縣城邊上。毛老板逢人便說:“自己奮鬥了三十年,沒本事在大城市安家,回到縣城買兩套房子,也算是圓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