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到來了,兩姐妹被父親請回去團聚,回去就不來了。她們的房間被轉給了她們的老鄉阿彬,阿彬的女朋友是廣東的,他們同在酒店上班。他們倆的到來使我們鬆了一口氣,素質比前麵的人都高,阿彬拍蒜時,他女朋友會提醒他聲音不要弄得太大。看電視時,他們也把聲音開得小小的。他們是屬於成熟型、明理型的人。阿彬的姐姐姐夫不久也來了,他們是第一次來深圳,他姐姐笑著說沒想到他們住的房子這麼小,他們家裏的房子有兩層樓。阿彬和他姐姐不愧是一個媽生的,一樣的開明,會察言觀色。他們用電熱絲燒了洗澡水,交房租費時主動說多交點兒錢。租房這麼久,真是難以找到合得來的,我們都非常珍惜這份友誼。萬萬沒想到,長發妹妹又來了,她又要租這間房,把阿彬兩姐弟請走了。她帶了個女孩來跟她住,然後每天的男孩子又接連不斷地來,又是吵又是鬧。我們打心底舍不得阿彬姐弟,再說之前就跟長發妹妹鬧了不愉快,一時難以適應再和她住在一起。於是,我們委婉地傳達了這間房要自己住的意思,她沒說什麼,離開了。

然後,爸爸以前廠裏的同事,也是老鄉蔣德彬和王清華兩公婆來住。王清華說他們的煤氣至少都要燒兩個多月,這話劉玉蓉說過,王青蓮也說過,爸媽的耳朵聽得都起繭了。他們的弦外之音是,別想打他們煤氣的主意,他們的煤氣有多少都心明如鏡,如果誰動了,他們都知道。這話是讓我們非常氣憤的,難道偷燒他們的煤氣就發財了嗎?他們之前租個單間都是300多元,在這裏房租費少一半,卻不知足。爸爸對他們好得就如一家人一樣,做了好吃的一定會分給他們一點。有他們共同的同事來,我們兩家人就一起吃飯。為了照顧王青蓮和文衛國的情緒,他們碰上了,也會叫他們一起吃。王青蓮有意和王清華親近,本來我們三家都有電視機,蔣德彬不在時,她就跑到王清華那裏去看電視、聊天。有的婦人有事沒事就以詆毀別人為樂,有一晚我們一家人出去逛街,回家後,王清華破天荒地沒有跟我們打招呼,把我們當空氣一樣,一個人靜悄悄地看電視。這太反常了,一點不符合王清華的性格,她是個嘰嘰呱呱的女人,嘴巴閑不住,平時我們出去玩了回來,她都會大聲問我們去哪裏了。我們立刻猜到是王青蓮跟王清華說了什麼,雖反感她的為人,但裝作不知道。

如果我們像羅建軍和宋美容之流,因為王青蓮兩公婆之前的表現,必定會和王清華兩公婆聯合起來對付他們,可我們怕冷落了他們,顧這顧那的,她卻耍手段和王清華套近乎說我們這不是,那不對。過了一段時間,房租費又漲50元,整套房的房租費是550元。我們經過商量,50元三家人分攤,當時大家都沒有異議。可是下來之後,王青蓮兩公婆臉上又掛不住了,他們覺得我們家多了一個人,好像我們占了便宜。這個疙瘩一直在他們心裏結著,像蜘蛛網一樣越結越大。

這期間我有幸得到廣州魯迅文學院學習一個月的機會,暫且把出租屋的紛紛擾擾放在一邊。

學習半個月後,妹妹打來電話,說王青蓮兩公婆搬走了,她給予我安慰,她怕我聽了這個消息心裏難過,怕我擔心萬一找不到人又要墊房租費。其時我正在跟一大幫同學在餐廳吃飯,心情好得沒話說,聽妹妹說了這事,心又被拉回了深圳的出租屋裏,想起了爸媽正在經受的煎熬。王青蓮兩公婆新租的房子房租費是290元,而在我們這裏的房租費是110元,加上水電費,最多也不過150元。

爸爸貼招租廣告出去一直半個月都無人問津,他都有點焦急了,沒人住,就隻能自己墊房租了。非常奇怪,到我畢業回來的那一天,卻來了一對男女看房,談成功了,爸爸說這是我帶來的好運。男女的名字都具有明星風範,男的叫藍國榮,女的叫黃蓉。藍國榮是廣東人,黃蓉是湖北人,他們靠打麻將為生,藍國榮有時還假裝是一個公司的業務員。爸爸聽樓下的人說他們不是正式的一對,是臨時湊合在一塊兒。過年時黃蓉回湖北老家去了,我們以為她不會來了,因為藍國榮一晚帶一個女人回來,每次帶女人來都開著音響放聲高歌。他甚至帶著其中一個女人回家過年,一定是騙父母說那是他女朋友。黃蓉來後,藍國榮也就不帶女人來了。本來這種不正當的人我們是非常看不慣的,好在他交房租費時比較幹脆,不像以前有的人故意磨磨蹭蹭,也就采取事不關己的態度。藍國榮和黃蓉經常在房裏打架,黃蓉總是大哭大鬧。從他們吵架的內容中聽出,黃蓉是吃那些女人的醋,我問爸爸他們這種不正當的關係也會在乎嗎,爸爸說再怎麼說也有點感情。是的,一對男女剛開始不是出於感情,是出於生理需要住在一起,久而久之,總是會有一點點感情的,可悲的是陷進去的總是女人。

王清華的廠搬到固戍去了,每天早上天蒙蒙亮就要出門,兩公婆找了處離廠較近的房子,搬走了。藍國榮和黃蓉說廚房太小了,搬進了王清華和蔣德彬住過的房間。招租廣告貼出去,一對廣東夫妻住了進來。那女的叫阿英,男的叫阿全。才住幾天,爸爸就看不慣阿英,說她鬼鬼祟祟的。有一天,我們的洗衣粉改變了放置的位置,她可能以為爸爸發現了,不打自招地說她用了我們的洗衣粉。藍國榮和黃蓉搬走後,一個單身漢來我們這裏看了房,說要考慮兩天,另外一個湖北女人也來看了,但沒作決定。“五一”那天我們一家人在蓮花山公園玩,電話一個接一個地打來,為了玩得盡興,隻好把手機關掉。第二天,一個小夥子進來了,看了房後說他要去叫他媽媽來看看,爸媽以為那個湖北女人是他媽,答應了他。不一會兒,那個湖北女人和一個小男孩來了,細問之下才知剛才那個小夥子跟她一點關係都沒有。那個小夥子帶著他的媽媽,實際上是嶽母來了。湖北女人不高興了,說東西都搬來了,爸爸說她之前沒說一定要來住,她不高興地說我沒跟你租房,還罵了句神經病。我們決定讓小夥子住,湖北女人低聲罵著走了出去。

這個小夥子是廣東的,老婆是四川的,他老婆馬上要帶著兩個兒子從老家來,他的親媽也來幫帶孩子。他嶽母就在前麵租了房子,但他們那裏的人相處得不錯,不可能叫別人搬走。有意思的是,小夥子就是以前和他老婆租一套房子,得以有機會相識、相愛。我們本來也不是很喜歡老鄉,也說過不跟老鄉住一起,可是到時頭腦一熱,感覺還是跟老鄉住好一點,就應承了。妹妹提醒我們,他有兩個小孩子,到時很吵,我們要上班受不了。下午那個單身漢來了,把東西搬了過來,爸爸隻得跟他解釋,再賠罪。本來這事責任也不全在我們身上,但覺得對不起他一樣,爸爸讓他把東西放我們這裏,可以暫時在我們這裏住,等找到房子為止。他馬上出去了,當天就找到了房子。我們這才醒悟,讓一個單身漢住在這裏單純得多。

真正讓他們搬進來住,才知道其中的厲害。兩個小孩一到晚上吵得不行,特別是我們睡下的時候,吵得更歡。夜夜失眠,上班無精打采。晚上感到兩個小孩子很可恨,但白天看兩個小孩子實在是可愛。被愛與恨折磨著,就像抓腳氣,既有快樂又有說不出的苦。好在我們受的折磨時間不長,還沒到一個月,小夥子的嶽母那兒的合租者搬走了,他們一家人搬了過去。

幺舅曾說過,我們不應該和那些人分攤房租費,一個心甘,一個情願,要住就住,不住就拉倒。想想也是,以前那些人住在這裏,房租費便宜得要命,不打掃衛生,遇到燈泡壞了,水龍頭壞了等事都指望爸爸去辦,那時他們把爸爸當這套房的主心骨,可是遇到諸如水電費高了之類的事,就推到我們頭上了,和我們冷眼相對。我們總是認為,大家來自五湖四海,能走到一起不容易,要不是改革開放,恐怕根本就沒機會相識,所以,要處得像一家人。可是,別人並不這麼想,生怕吃半點虧。爸媽做人一向以善為本,無論是對不起我們的親戚和朋友,還是我的筆友來我們這裏作客,他們都一樣熱情接待,拿出最好的食物來招待,對待任何人,他們都是一條心。可以這麼說,調整房租費,也是被人逼的。把我隔壁房間的房租由160元調到了290元,廚房由110元調到了190元。兩個小夥子小趙和梁芝江住那個房間時,幹脆把房租費調到了300元。阿英說那個房間大,表示想進去住的意思,但我們說了那兒的房租費更高,她懷恨在心。阿英的弟弟結婚她回去了,有一天阿全說不租房了,要求退押金,他住了不到三個月,本來押金都沒得退,但爸爸從來都會退押金給他們。算好了水電費,阿全不高興了,在爸爸麵前罵“他媽的”,說他在這裏住是幫我們出水電費。最後,爸爸隻得讓他拿了10元錢了結此事。

廚房裏又來了一對老鄉夫妻,男的當過兵,挺開朗,是個很好相處的人。小趙和梁芝江買了電腦後,我們這套房的水電費創下了最高紀錄,比以前多了一半多。他們幾個男孩子每天輪換著上網,一天到晚電腦都沒停過,其中有個男孩極不講究衛生,大便、小便都不衝廁所,偏偏他拉的屎尿比任何人都臭,臭氣熏天。每次爸媽都因忍不住,去衝掉了,我也衝過一次。有時晚上,爸媽被臭醒過來。爸媽跟小趙打過招呼後,把那男孩子趕了出去。總的來說,現在跟這兩家人住得蠻順心。我寧願遇到用水用電灑脫一點的,多出一點水電費也無所謂,他們用得多,自然也不會說我們用得多。最怕的是遇到斤斤計較的人,你得處處小心,怕他們不高興。

有一天,和朋友去他朋友家作客。在路上他說你去看看高老師的房子,那才叫家。這是我第一次進入一個小區的房子內部,房子雖然不是很大,但舒適、愜意,而且靠海。這讓我想起了小時候去姑媽家,都是城裏的家,有著相同的感覺。怪不得深圳電視台第一現場的張天宇說我租住在西鄉一個簡陋的出租屋裏,待見識到了豪華的房子,才知道真的是有天壤之別。《深圳商報》的江記者來我們的出租屋裏采訪我時,說我們這裏的房子這麼小還住這麼多人,她一個人住得都比我們寬,有100多個平方。後來,我隨江記者去她家,她的房子比高老師的還寬。

曾有朋友看著自己租的農民房說,這是自己買的房子多好啊,就不用搬來搬去了。誰不想有套真正屬於自己的房呢?有時看著我們租住的這套房,它雖然不大,但我也希望它是屬於我們的。天上飛的,地上爬的,水裏遊的,都有自己的窩,更何況人類呢?八年過去了,屬於我們一家人的租房生涯還在繼續,我的夢想成了個肥皂泡泡,想在城裏做窩,似乎是癡心妄想。對父母,是懷著愧疚心理的,他們本已到了安享晚年的年齡,卻還在為生活奔波,住在客廳,擠在一張單人鐵架床上,到了中年身體發福的他們,躺在上麵翻個身都沒有可能。寶安電視台的攝影記者來我的房裏攝影時,連站的地方都沒有,隻能站到我床上去,他說你這地方太小了。然後他們說31區的作家王十月的房子比我們這裏還窄,我以為他比我還可憐呢。我去了王十月的出租屋裏看,才發現雖然東西放得比較緊湊,但條件也比我們好,他是一家人單獨租的一室一廳,收拾得幹淨、整潔,不像我們家要和別人拉拉扯扯。王十月當上了作家後,告別了租房生涯,買了一套價格不是很高的房子。我呢,有沒有那麼一天,不是很多很多的錢,買一套不是很貴很貴的房。隻有有了房子的家,才像個家。很多人追求一生就為了一套房,可見房子對於人的重要性。家是可以卸下疲憊,讓心停靠的地方。當初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租個房子都會遇到一連串複雜的問題,更何況人的一生,該要經曆多少大風大浪,這個社會,本來就是繁雜多變的。

站在城市的高樓大廈麵前,我是多麼渺小,它們高不可攀。

有時走在外麵,看到本地人漂亮的房子,就會發出許多感慨,這裏的人真是走了狗屎運,可能做夢都沒想到有這麼享福的一天。他們總是幾棟幾棟的房子,而我們租一間房都感到吃力。想起那句話:人比人,氣死人。幾年前在一商場見到一個女的,帶著一個小孩,媽媽跟她打招呼。她叫配英,是本地人,也有幾棟樓,以前她的一棟六層樓房剛剛建好,媽媽跟幾個老鄉替她打掃衛生,這樣,媽媽才得以有機會通過她的介紹進了現在這個廠,一幹就是十幾年。關於配英的那棟樓,媽媽曾跟我們描述過無數次裏麵的擺設。配英的長相明顯是廣東人,一點不好看,或許,這就叫醜人有醜福。

我的幾位表姐,搞房地產都成了千萬富婆,在我們縣城省城都有房產。媽媽回了老家,回到深圳後,總愛在我們麵前說他們的家裏是如何布置的,生活是怎麼樣的,豔羨之情盡在言語中。爸爸知道那幾位表姐狗眼看人低,讓媽媽不要在他們麵前表現出羨慕的樣子,不然他們更會以居高臨下的姿態俯視我們,媽媽說我才不羨慕呢,很明顯地底氣不足,心口不一。媽媽早就設想過,在我們一家人打工十年後,在縣城置一套房,然後徹底告別打工生活,我和妹妹各找個男朋友結婚,一家人做點小生意維持生活,等我和妹妹有孩子後,她和爸爸就幫我們帶孩子。計劃不如變化,妹妹早早結了婚,嫁得遠遠的。而十幾年過去了,我們仍是打苦工,沒有高收入,可憐的幾個工錢除了衣食住行,所剩無幾。沒有錢,沒有一套房,也就相當於無家可歸,我來到深圳十二年都沒回過一次家鄉,婚事也就拖了下來。令爸媽略感欣慰的是,妹妹和妹夫買了一套自己的房子。按照媽媽想的,我們一家人現在應該像姨媽和表姐他們那麼幸福,一家人團團圓圓的。媽媽說我有乾坤表姐那麼有福氣就好了,我一笑置之,她從小到大都沒受過苦,也沒打過工,在娘家時受父母恩寵,在婆家時被老公疼愛,現在成了有錢人,要什麼有什麼。無論如何,我都趕不上她的,我受過的苦所留下的烙印是怎麼也抹不去的。現實把我的夢想擊得粉碎,我已經不是做白日夢的小女孩。

5·12大地震,摧毀了那麼多幸福的家庭,震塌了那麼多房屋,其慘狀讓我比看到自己的房子倒塌更心酸。對他們來說,有個帳篷遮風擋雨就很不錯了,我感到,我還是比他們好,從而更積極地麵對人生,珍惜生活。

有一個家,隻在我的想象中:大大的客廳,雪白刺目的廚房和衛生間,大大的臥室,軟軟的席夢思床,明淨的窗戶和米白色落地窗簾。在那裏,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再也沒有爭吵、眼淚和擔憂。

責任編輯梁智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