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上,我曾經還想過,如果她不是這般囉嗦,我還想說我患有心髒病糖尿病高血壓脂肪肝等等病的,我想造成一個假相,那就是我也是諸病在身,需要我老奶照顧,不可能來陪你老人家了。而按現在的情況看來,這樣的謊言是不能繼續說了,如果再說下去,玉姨就會像個天底下最敬業的醫生,對我進行無休無止的電話治療,那我還能受得了嗎?

在玉姨看來,雖然我們暫時還沒有去她家,而她每天打電話給我們,已經成了她的必修課,她的情緒有時還不壞,打電話能夠讓她宣泄宣泄,讓她感到充實一點,讓她覺得生活至少還不是那樣的寂寞和孤獨,讓她覺得這種寂寞和孤獨還不是那樣的難以解決,所以,也沒有像第一次那樣哭哭啼啼了,似乎她的情緒已經穩定下來了。

而這樣一來,我夫妻卻有點麻煩了,你說玉姨打來的電話接不接?肯定是要接的,而隻要一接,就不是一分鍾或幾分鍾能夠結束的,她好像並不擔心浪費電話費,也好像有意在為電信事業作貢獻,她每次說話,至少是半個小時以上,話題種種,而且是跳躍式的,從這個話題,一下子就跳到另一個話題去了,就像年輕人煲電話。當然,煲電話時,她的情緒還是有所變化的,或者說是多元的。她時而滔滔不絕(仍然給我的感冒列出種種治療方法),她時而又義憤填膺(聲討崽的種種不孝,所說的細節簡直令人發指),她時而聲淚俱下(痛苦地回憶其姐姐的冷酷無情,生動地說起其姐姐那些冷漠心寒的細節),她時而又聲情並茂(訴說男人在世時的種種輝煌的業績,以及一一道出單位授予他的無數大小的榮譽)。玉姨畢竟來省城三十年了,所以,她的口音既有家鄉話,又有長沙話,間或,還雜夾著普通話。這時,我是一個合格的傾聽者,我說得最多的就是一個字——哦。玉姨也隻準許我說一個哦字。玉姨由不得我插嘴,她說得十分流暢,真實,真誠,動人,她連篇累牘地說話,一點也不覺得她的訴說已經超過了正常人的承受能力。

說實話,不說去玉姨家小住當麵聆聽吧,就是每天聽她的電話傾訴,我都快受不了了,就好像當年碰到那些囉囉唆唆的家長。我想,我得要采取措施了,不然,我的耳朵就會聽出繭子來的,以後無疑會影響我的聽力。所以,隻要李飛飛在家,我接到了玉姨的電話,就馬上說,哎呀,玉姨對不起,我要上廁所了,我讓我老奶來聽好嗎?

玉姨這點還不錯,並不計較誰聽她的電話,連連說,要得要得,你們哪個接電話都是一樣的嘞。

起初,李飛飛並不曉得這是我的詭計,雖然很不情願,也隻得姍姍走來接力我,而我就如釋重負了,迅速地拿著報紙躲在廁所不出來了,隻要電話沒有斷掉,我就繼續蹲下去,大有把廁所蹲穿之勢。我耐心地把報紙看來看去,連那些從來不看的廣告,竟然也看得能夠背誦下來了。比如,張湖醫院,是無假日醫院,輕鬆解決泌尿病毒疣和皰疹,新成果,當天見效,基因激活排毒,138元。電話825××××。比如,海浪洗浴休閑中心大酬賓,洗浴桑拿、自助三餐、看電影、大廳休息、乒乓球、台球、上網、健身,50元/位。比如,三類女人,今夏上演變形記——辦公室女性瘦身之後變性感,中年發福瘦完身材又美臉,產後媽咪直達苗條靚女。

條條廣告我倒背如流。

隻要不讓我接玉姨的電話,我寧願蹲在廁所裏,背誦這些花花綠綠林林總總的廣告。

當然,我也有愚蠢之時,沒有深諳一計不可二用的妙處,所以,每次接到玉姨的電話,我竟然如此三番地使用此計,不料就被我老奶的火眼金睛一舉識破了,所以,當我再次急火火地說,哎呀,我要上廁所了嘞。老奶的耳朵居然像塞了兩坨棉花,生氣地把棕色小包往肩上一挎,咣地打開房門,就迅速地走掉了,走得毫不猶豫,斬釘截鐵。

她這一招,當然讓我十分惱怒,我惡狠狠地對她說,哎呀,叫你接個電話就這麼為難嗎?想那當年,你給我寄信時,或是頂著鵝毛大雪,或是冒著狂風暴雨,在泥濘的小路上跌跌撞撞地跑十幾路,又是挨餓,又是摔跤,你怎麼就沒有感到麻煩呢?現在讓你坐在沙發上,喝著菊花茶,蹺著二郎腿,看著電視,順便接個電話就不耐煩了嗎?

李飛飛扯著滿臉的皺紋,好像忘記了那些往事,斷然地說,她是打給你的,當然是你接嘞。

好吧好吧,娘賣腸子的,就讓我來接吧。

當然,像玉姨這樣的電話,誰也沒有耐心接的,最後連我這個好脾氣的人,也終於失去了耐心,而且,我感覺現在不是玉姨需要我們關心她了,而是她在時時地關心我們了,關心的內容,無所不包,油鹽柴米醬醋茶啦,飲食起居和病痛啦,甚至,還包括我女兒的工作和婚事啦,還屢次問我女兒多久來一次電話啦,等等。

這當然讓我感到了某種羞愧,我夫妻並沒有給予玉姨什麼關心,甚至還很煩躁她,討厭她,現在反而讓她來關心我夫妻,這豈不是搞顛倒了嗎?這不是有點滑稽和幽默了嗎?問題是,不搞顛倒又如何搞呢?我夫妻仍然貴腳難抬,不願意登玉姨屋門一步。

所以,我也沒有跟老奶商量了,自作主張去買了一部有來電顯示的電話機,如果電話響了,一看是玉姨的電話號碼,我就不接了。我不接,玉姨的電話就百折不撓地響,每次起碼響十五分鍾以上,響得我猶豫不決,矛盾重重,跟她與我說話的時間也相差無幾了。當然,我也不是一律不接,偶爾我還是接接的,如果一個也不接,心裏也是過意不去的,比如說,一個星期接它一次。

如果我接了電話,玉姨總是焦急地問,哎,你們怎麼這幾天都不接電話呢?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啊?我蠻擔心的嘞,我在求菩薩保佑你們嘞。好像是驚魂未定,一隻手還在叭叭地拍著胸脯。

我一時有點感動,解釋說,哦,沒出什麼事,放心吧玉姨,可能是恰恰碰上我們不在家吧。

我無法預料,玉姨的電話要打到哪年哪月,而生活中的變故,卻讓人難以預料。

一天早晨,我上廁所,發現老婆沒在床上,這我並不感到奇怪,她肯定還在電腦上打牌,她幾乎天天死在電腦上。上午十點多鍾,我起床走到另一間房子一看,李飛飛居然撲在電腦桌上睡了。娘賣腸子的,她還曉得睡覺?我推了推她,說,你去床上睡吧。誰知卻推不醒來,再推,就感覺不對了,哎呀,李飛飛的身子冰涼了。

我的婆娘就這樣在電腦麵前無聲地倒下了,享年五十五歲。

一個活生生的人,竟然就這樣無聲無息地走了,我好像在做夢。我號啕大哭,我說,李飛飛你走得太早了嘞,你怎麼就這樣走了呢?

女兒當然從加拿大回來了,送走她媽媽之後,臨走前流著淚水說,爸爸,如果有合適的人,就找個伴吧,不然,你也太孤單了。

我沒有找伴,我隻想一個人安靜地呆在屋裏。女兒不錯,一個月給我打個電話,這對於她來說已是很不容易了,她的工作壓力很大,所以,我不奢望她天天掛記我,我不能拖她的後腿。以前,李飛飛在世時,雖然兩人沒有什麼話說,我還不至於太寂寞,屋裏畢竟還有個人。而現在隻我一個人了,卻突然覺得生活太寂寞了,似乎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了。這種寂寞的日子很難挨,寂寞和孤獨好像充斥著每個角落,充斥我的每個細胞。我似乎要發瘋了,電視看不下,書也看不下。況且,我又不願意外出,我討厭那些喧嘩和灰塵。我除了間常給父母打打電話,好像就沒有人能夠打電話了。

這時,我忽然想起了玉姨,哦,她是我在這個城市唯一最親近的人,我為什麼不跟她說說話呢?盡管我還是不願意去她家,擔心惹麻煩,打打電話總還是可以的吧。所以,在李飛飛去世一個月之後,我就主動給玉姨打電話,我沒有說李飛飛去世的事。

玉姨似乎是受寵若驚,高興地說,大毛呀,你還記得玉姨啊。

我說,怎麼不記得呢?

我說,玉姨,從今天起,我每天給你打兩個電話好嗎?

玉姨一聽,聲音就哽咽起來。

鄰居張姨

1

現在,我和兄弟們見麵,喜歡回憶過去的鄰居。

他們各自的長相性格,以及發生在他們身上的種種故事,總是讓我們津津有味地咀嚼,咀嚼過去的歲月,那一縷淡淡的笑容,或釅釅的苦澀。

記得當年住在我家隔壁的,是姓王的一家,男人叫王計成,高瘦的個子,頸根很長,像一隻長頸鹿,是我們窯山的采購員,秋年四季在外麵奔波,簡直是鹿不停蹄。那時,我們很羨慕他,你想想,這隻長頸鹿總是能夠坐火車,坐汽車,今天到長沙,明天到武漢,後天呢,又到了上海,東南西北地來來去去,那是多麼有味道,我們呢,連火車也沒有坐過。龐然大物的火車,卻傲慢地轟隆隆地從我們眼前開過。在我們的印象中,王計成喜歡穿米黃色的長風衣,提著黑色的舊皮包,一副風塵仆仆的樣子,在家裏呆不到兩天,又突然無影無蹤了。不幾天,又奇跡般地出現了。對於他來說,家裏像個旅館。

他的臉也很長,像馬臉,而且黑。

這與他的婆娘反差很大。婆娘張波波——我們叫張姨——卻很胖,胖得一塌糊塗,而且是白胖白胖,像一隻裝灰麵的大桶子。碩大的兩隻奶脯吊在胸前,一蕩一蕩的。尤其是夏天,張波波穿著無袖花短衣,花短褲,兩隻奶脯就更加蕩得厲害。我不明白的是,她的牙齒為什麼不白?居然有一層黃垢,她每天清早站在屋簷下,死勁地把牙齒刷來刷去,怎麼就刷不白呢?其實,這個簡單的道理,我於多年之後才明白,那是她喜歡吃醋,長年累月地吃,牙齒被一瓶瓶的醋浸黃了。

兩口子都是北方人。

到底是北方哪個省的,我們也搞不清楚。當時,我們搞得清楚的是,長頸鹿很害怕灰麵桶子,每次進屋,就手腳不停地做家務,煮飯炒菜,洗衣洗被,倒馬桶淋菜,掃地抹桌子擦窗戶。這隻長頸鹿做起事來,喜歡把衣袖與褲子高高地卷起,兩條腿像兩根長長的麻杆。這樣的男人,應該說是個優秀的男人,模範的男人,作為他的女人,應該感到滿足才是。

我們仍然搞不清楚的是,張波波為什麼動不動就發脾氣,這個灰麵桶子好像對什麼都不滿意,簡直像個炸藥桶子,稍不留神,就大發雷霆,站在屋裏或門邊,凶神惡煞地破口大罵,一粒粒口水叭叭亂濺,濺出一片晶亮。她罵人的姿勢一成不變,一隻手叉著水桶般粗的腰子,另一隻手激動地指天戳地,眼睛鼓得尤其大,像有一團團火星子噴射出來。她也不管是否有別人在旁邊,有一個人還是有許多人,簡直一點麵子也不講。我可以說是她最忠實的觀眾,她罵人時,我十有九次在場。我不擔心她會把王叔叔或王小勇罵死,最擔心的是,她兩粒眼珠搞得不好,會氣憤得掉落下來——它們幾乎快掉下來了。

有時,張波波覺得罵人還不過癮,又拿起開水瓶憤怒地朝地上摔,開水瓶當然也就憤怒地爆炸,細碎的玻璃與熱水鋪滿一地。或是,將碗盞憤怒地摔在地上,碗盞當然也發出清脆而憤怒的聲音,白白碎碎一地,讓陽光反射出零碎而耀眼的光芒。所以,她家的開水瓶和碗盞的消費量最大。

張波波發脾氣時,王計成再不像高傲的長頸鹿了,可憐地靠著牆壁站立,低著頭,一聲不響,像個做錯事的細把戲,在挨老師的訓斥。麻杆腿也不筆直了,彎曲著,像油條般絞在一起。或者,默默地蹲在地上,用一根火柴棍子在地上畫來畫去,似乎借此來忘記或衝淡女人激烈的叫罵聲。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頂嘴,甚至一句解釋的話也沒有說過,具有極好的忍耐心,任女人惡毒地大罵。張波波的叫罵消失之後,我看過長頸鹿在地上畫的內容,原來是大大小小的“王”字。我暗笑,還王什麼王?依我看,你連個小鬼也不如。

長頸鹿等到張波波終於罵累了,躺在椅子上休息了,他才默默地走進屋裏,先拿毛巾遞給女人,讓她擦汗水,然後,泡上茶,放在女人身邊。再然後呢,拿著掃帚,將破碎的開水瓶或碗盞打掃幹淨。他打掃得非常仔細,必定要蹲下來,伸手撿細小的殘片,生怕留下殘渣,以防我們打赤腳的人踩著了。然後,再去合作社買開水瓶或碗盞。

幾乎成了一個固定的程式。

張波波不僅對丈夫凶神惡煞,對王小勇也是如此,一旦不順眼了,就大罵,一口一個你這個死崽子,罵得狠毒而無情。她罵王小勇時,同樣也摔東西,摔的東西卻有所區別,不是開水瓶,也不是碗盞,而是王小勇不辭辛苦用煙盒做成的三角板,或是日積月累的小人書。這些東西,被她像天女散花般摔在地上,這給人的審美效果就不一樣了,地上立即呈現出一片五彩繽紛,令人賞心悅目。

王小勇算個調皮角色,能夠用彈弓一口氣把路燈打個粉碎,也能夠把人家的窗玻璃彈得四分五裂。所以,我們叫他飛天蜈蚣。這個飛天蜈蚣在娘老子麵前,卻像一條可憐的毛蟲。他竟然也跟他老子一樣,站著或蹲著,一聲不響,眼淚像斷珠子般刷刷掉落,默默地承受著娘老子的惡罵。

王小勇跟我很要好,所以,他在挨他娘老子的惡罵時,我對他暗暗地眨眼睛,意思是叫他跑得遠遠的,躲避那炮彈般的厲罵。那時,我對付我爺娘就是用的這個伎倆,眼不見為淨。令我不明白的是,王小勇卻不敢走開,呆著不動,讓他娘老子劈頭蓋腦地大罵。

這讓我感到非常失望。

那時,我聽說過,北方人的脾氣要比南方人的脾氣大,這一點,足以在張波波那裏得到印證。讓我生疑的是,為什麼長頸鹿沒有脾氣呢?何況,還是個男人呢?按理說,他的脾氣應該比張波波的脾氣大十倍。

2

這些往事,想起來有點味道。

那時,雖說我們對張波波的印象不是很好,現在當然可以諒解的。隨著時光的流逝,回頭一看,我們不僅沒有覺得她可惡,反而認為,她的性格是如此的鮮明和張揚,並不收斂自己,這也是很難得的。說著說著,居然覺得她很可愛,甚至還學著她罵人的姿勢,一隻手指天戳地,或者學她罵人的聲調,然後,哈哈大笑。

我們仿佛一下子回到了過去。

雖然過去了三十多年,我們還是惦記著這些曾經朝夕相處的鄰居,對於搬遷四散的鄰居們,我們都先後打聽到了他們的下落,對於他們的情況,也有所了解。我們曾經在路過某地時,還去看望過他們,就是張波波一家不知搬到哪裏去了,所以,近況有所不知。我問過我高齡的父母,他們也搖晃著頭說,不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