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們也沒有著力地去打聽了。

在三十多年裏,我父母也搬了幾次家,從牛馬司煤礦搬到工程三處,然後,又搬到礦務局,這一住,又是十多年了。我們兄弟早已在外工作,無非是過年回家住幾天罷了。閑聊中,我們仍然喜歡撿起老鄰居這個話題,談論他們,以及他們的崽女的過去與現在。說起他們高興的事,我們也很興奮。如果說起死去的鄰居,我們唏噓不已,然後,陷入沉默,讓掛鍾慢條斯理的聲音在沉默中浮現。我們這樣咀嚼著過去的日子,覺得很有回味。在如今這個浮光掠影的時代,每個人經曆的人事實在太多,而真正談論起來,卻遠不及過去的人事來得深刻,那都是紮根在記憶深處的,無法遺忘,包括人名、事件、細節、時間以及氣味,等等,幾乎能夠絲毫不差地說出來。不像現在,昨天見過麵的人,今天再碰麵,竟然就叫不出他(她)的名字了。即使跟一個女人上床,有時也不曉得她的名字。在談論的鄰居中,惟有張波波一家不知下落與近況,這不免讓我們有點沮喪,興味盎然的談論,往往戛然而止。

我父母家的對麵,住著姓劉的兩口子,男人是工程師,女的也是工程師,姓齊。兩人的身體都不太好,休病的日子為多,一直到退休。聽我娘說,劉家的兩個崽女很不錯,如今都在法國,他兩口子也去過的,卻不習慣,所以,住一段時間就回來了,以後擇個日子又去,像兩隻老候鳥。我每次回去看父母,很少看見劉家人,那扇鐵門總是鐵麵無私地關閉著。偶爾一見,也隻是禮貌地笑笑而已,沒有更多的交談。我問過父母,平時他兩口子是否也來坐坐?父母說,也來的,隻是很少,坐坐就走了。

去年,我父親上七十,我們兄弟都回來了,忙完壽宴,打算休息兩天就走。一天上午,對門的齊姨忽然來到我家,我們要她說說她崽女在法國的情況,齊姨就侃侃而談起來。齊姨是北方人,哈爾濱的,說話很好聽。聽我娘說,齊姨六十五歲了,雖然身體有病,也不見老,可見保養得很不錯。

談著談著,我突然對齊姨說起張波波一家,我說,我家以前住在牛馬司煤礦時,有個鄰居叫張波波,也是北方人,我們小時候卻不曉得她究竟是哪裏人,現在看來,她可能是哈爾濱人,說的話跟你一樣。然後,我說,也不曉得她一家搬到哪去了。

誰知齊姨說,哦,張波波?我認識她,她家先是搬到鬥笠山煤礦,如今在株洲的一所學院。

我們都沒有想到,竟然在她這裏輕易地得到張波波的線索,我一邊埋怨父母怎麼早不跟齊姨提及,一邊高興地說,她的崽叫王小勇,在哪裏呢?

齊姨說,也在學院,聽說當了處長。

我說,那麼,你也一定在鬥笠山煤礦住過?

齊姨點點頭說,住過七八年。又說,張波波那個女人很不好,打過她的男人。

我懷疑地說,不可能吧?在我的印象中,她隻是罵男人,罵小勇,罵得昏天暗地,卻從未打過人。

齊姨冷冷一笑,說,我和她一個單位,難道還不曉得嗎?那時,“文革”開始了,她男人的家庭出身不好,被造反派揪出來,有一回開批鬥會,她竟然衝上台去,朝著男人叭叭兩個耳光,打得男人的鼻血嘩嘩地流。大家一時怔住了,想不到她會有這種驚人之舉。後來,她男人與那些被揪出來的人關在牛棚,飯菜都要家人送,她從來不去,打發王小勇送。她而且很不耐煩,當著大家說,姓王的餓死了還省心一些,老娘不必每天為他操心了。你看,她是這樣一個女人。其實,本來她也要被揪出來的,她父親在過去當過窯山的監工,她卻硬說是挖煤的,害怕自己被揪出來,所以,每天在造反派麵前哭哭啼啼的,造反派見她有勇氣打自己的男人,算是表現得很不錯,也就沒有去她家鄉調查了,這才躲過一關。

我很驚訝,難道她真的打她男人?

哎呀,我親眼看見的,難道還有假麼?齊姨說,還有一件事,“文革”之後,她在機關發放文具,一般是人家要多少,她就發多少,登記就是了。當時,窯山有個錯劃的右派,有一天,說要領五十個信封和五刀信紙,張波波也是做得出來,隻發給一個信封和兩張信紙,那人說,是不是可以多領一點?免得經常來麻煩你。張波波卻毫無商量的餘地,說,那不行。當時,還有幾個人也在領文具,勸她多發點給人家,她竟然大發脾氣,說,這裏是我管,還是你們管?硬是不願多給人家,氣得那個老人傷心地哭了。

她是這樣的女人麼?我心裏說。

不知為什麼,張波波在我的印象中一下子壞起來,而且,不是一般的壞。如果說,她以前罵男人罵崽的壞脾氣還能夠原諒的話——那是性格使然——而她後來的舉動就不能原諒了。在男人遭受非人的折磨時,她不僅不給予溫暖,反而當眾抽男人的耳光,這無疑是在創傷累累的男人心上又剜一刀子。我覺得,這個女人簡直十分可惡。退一步說,在“文革”那個荒唐的歲月裏,你為了保全自己和王小勇,公開與男人劃清界線,也算是能夠理解的話,那麼,“文革”之後,你對那個錯劃的右派,竟然那樣的冷漠與捉弄,又是能夠原諒的嗎?

齊姨走了之後,我們兄弟議論張波波,有指責,有微詞,也有罵聲,說這種女人太可怕了,她有必要非那麼做不可嗎?當然,我們也是有見識的人了,對於人世間的變幻和複雜,也有了一定的理解,所以,對於張波波的所作所為,也有了理性的分析,最後得出的結論是,她的言行也不是不能夠原諒,她一個女人,幾十年來看得夠多的,也經曆得夠多的,她一定是害怕世事的反複,所以,出於生存的本能,她不得不謹小慎微。也所以,我們不能對她有過高的要求,她不是英雄或鬥士,她害怕與現實對抗,她明白,在現實麵前,自己是渺小的,所以,要不擇手段地保護自己。不說她吧,據我們所知,即使是知識階層的人,在那樣特殊的年代,許多人不也是趨炎附勢,卑躬屈膝,背叛良心,出賣親朋嗎?又何況她一個普通的女人呢?所以,幾十年風雨中,她為了保存自己,連人類應有的同情心與憐憫心也消失殆盡,變得粗糙與冷漠起來。

我去株洲出差的機會雖然不少,也曉得了張波波的地址,而我每次路過,一點看望她的興趣也沒有。如果是其他鄰居,我一定是要看望的,拉拉家常,敘敘舊,我覺得很有味道,透過徐徐繚繞的煙霧,望著鄰居們熟悉而又陌生的麵孔,用久違的語言,笑談彼此記憶中的往事,就有一種將遙遠的日子,慢慢地一頁一頁拉回來的感覺。

當然,如果我不曉得張波波後來的言行,我也一定會去看看她的。

3

前不久,我出差去株洲,最終還是去了張波波家。

那天,我在住所吃過晚飯,在街上散步,走著走著,鬼使神差地來到了那所學院。學院的兩邊,是歌舞廳,按摩院,美容廳,茶館和酒店,瘋狂的歌聲以及浪笑聲,充斥著整個夜空,我看見夜色在歌笑聲中不停地顫動,紅紅綠綠變幻的燈光,讓人感到這是歌舞升平的時代。我坐在學院對門的咖啡廳,喝著咖啡,眼睛透過窗玻璃,望著學院的大門。大門燈光暗淡,被兩邊明亮的燈光包圍,它像一個巨大的黑洞,也像巨獸張開的猙獰的大嘴。我想,張波波就住在這裏麵,她還像以前那樣脾氣暴躁嗎?還將男人和王小勇罵來罵去嗎?王計成還像一隻長頸鹿嗎?還有我的夥伴王小勇,如果見麵,能夠認出我這個小時的朋友嗎?盡管我以前沒有興趣去她家,在眼下,卻忽然生出看望的念頭,就想,人真是不可理喻。

我起身朝學院走去。

問了問門衛,然後,很容易找到了張波波的家,五棟一門五樓左手。

我順著黑黑的樓梯走上去,按響了門鈴。

打開鐵門的正是張波波,隔著鐵柵門,她看看我,怔了怔,眼裏流露出警惕,你找誰?

我說,張姨,你不認識我了?我是小毛。

她想了想,哦一聲,打開鐵柵門,高興地說,是小毛啊,快進來坐。

又說,你怎麼找到這裏了?

我說,也是偶然打聽到的。我沒有把齊姨供出來,以免令她尷尬。

她說,你看時間也過得太快了,一晃幾十年,你看張姨老了吧?

我在沙發上坐下來,仔細看看她,她的頭發全白了,幾乎沒有一根黑發,仍然很胖,也很白,皺紋很粗暴地盤踞在她臉上,她的牙齒,仍然是黃黃的。

我說,張姨,你保養得還不錯,我娘老子比你不上嘞。

你在誇我吧?她高興地上茶,又拿出水果,叫我吃。

我環顧她的家,家裏談不上裝修,僅僅鋪了普通的地板磚,擺設也不是很講究,甚至顯得有點淩亂。電視機居然是很少見的那種十四寸的,正放著搞笑的娛樂節目,那個像吸毒的,瘦得像張紙的,說話肉麻的男主持人,所提出的問題,企圖將觀眾的智力弄得更加低下,將觀眾搞得更為愚蠢罷了。我不明白,現場的觀眾為何還笑得出來?甚至用欽佩的目光,望著公開愚弄自己的主持人。

現在,隻要經濟允許,哪個家庭不是大張旗鼓地搞裝修?弄得像星級賓館呢?按理說,她家的經濟狀況不至於拮據,為什麼顯得如此寒酸?

我順便說,張姨,房子怎麼不裝修一下?

她說,也不是搞不起,搞得那樣豪華做什麼?沒有必要。

我哦了一聲,心想,是不是她的某種思維定勢在起作用呢?

我岔開話題,問,王叔叔和小勇呢?

她皺著眉頭,說,你王叔叔打麻將去了,小勇住在另一棟,大概也打麻將去了。

張姨沒有叫他們回來的意思,我也沒有這個意思,我明白,打麻將的人是不願意讓人打攪的,牌癮發作,像吸毒一樣。

這時,她嘴巴朝裏麵的一間屋子努了努,說,那是他的崽。

我看見一個十七八歲的後生,背對著我們在看書。

張姨唉了一聲,說,現在,你張姨不是過去的張姨了,說話沒有人聽了。我對他們父子說過多少次,叫他們不要沉溺在麻將桌上賭錢,他們都不聽我的,還說我趕不上形勢,說現在是十億人民九億賭,還有一億在炒股。我嘞,麻將不打,股也不炒,老老實實地坐在屋裏,這樣子靠得住些。我對他們說過,不要太得意忘形了,說不定哪天又會來一家夥的,他們哪裏願意聽呢?他們說隻打五塊的,沒事。看來,他們要被抓住才心甘。我對他們說,如果被抓,我不會拿錢保他們出來的。

我笑了笑說,以前,他們最聽你的話了。

她苦澀一笑,唉,現在都不聽了,尤其是你王叔叔,這麼多年來,還責怪我在“文革”中打了他,對他不好,每天對我橫眉冷對,小勇也不太跟我說話,現在,我有點度日如年的感覺。還有,院子裏的人也不怎麼跟我來往,總是說我的壞話。小毛,你說說看,這能怪我嗎?我當年不那樣做行嗎?我一個女人家勢單力薄,也沒有誰保護我,我不靠自己又靠誰呢?何況,還有小勇。所以,我現在哪裏都不去,眼不見為淨,每天呆在屋裏。

我沒有料到,她竟然直爽地說起自己不光彩的往事。看來,齊姨說的都是事實,當然,我裝著並不知情,默默地聽著。

說著說著,張姨滿腹牢騷,臉上泛起痛苦。她說,姓王的一直不肯原諒我,小勇也不理解我,說我的心太狠,太無情,太殘酷。我始終認為,我沒有做錯什麼,我最終的目的,還不是為了這個家嗎?你也不想想,如果我那時對你王叔叔好,那麼,我也會被揪出來的,我說過我父親沒有當過監工,是挖煤的苦力,其實,造反派隻要去我老家調查,我就會被揪出來的,我是冒著膽子地說謊的啊,我如果被抓了,小勇誰帶?他畢竟還小嘞。在窯山,我沒有一個親人。張姨的眼裏淚水閃爍。

此時,我說些什麼好呢?安慰?同情?還是指責王叔叔和小勇?我以為都不合適,我惟一所要做的,就是默默地傾聽。其實,我倒是很想與她談談,她對待那個錯劃右派的事,關於那一個信封和兩張信紙的故事,還有那個老人委屈的哭聲,以及兩行痛苦而渾濁的老淚。

又擔心說這些太刺激她。

張姨歎息道,一個人,活在社會上真是不容易,說不定哪天又要倒黴,這個,誰能說得清楚呢?

我點點頭,卻並非同意她的話,我隻是出於禮貌,表明在聽她說話而已。電視機還在播放那個娛樂節目,不時傳來陣陣笑聲,莫大的愚弄還在繼續。

這時,她突然起身,扭動著肥胖的身體,快步走進裏屋,搶過孫子手中的雜誌,看了看,然後,大罵,這是哪裏搞來的?你不要命了嗎?

她仍然像以前那樣,不顧及別人的存在,脾氣說來就來。她拿著雜誌走出來,將門砰地帶關。她的臉變成了紫紅色,然後,怒氣衝衝,三五兩下地把雜誌撕毀了,丟進垃圾桶。想了想,還不放心,又把撕成碎片的雜誌拿出來,捧到衛生間,然後,從茶幾上拿走打火機,將那些碎片燒掉。

我聞到一股焚燒的氣味。

我不知是什麼樣的雜誌,為什麼引起她的勃然大怒,等到她從衛生間出來,我問道,他看的是什麼雜誌?

張姨埋怨地朝門那邊看一眼,說,香港的。

我說,那也沒有關係麼。

張姨急忙朝我擺擺手,示意我小聲點,似乎擔心孫子聽見。然後,嘴巴湊近我,緊張而神秘地說,還是不看為好,這個世道是很難說的。

我心裏飄過一絲難以言說的複雜的東西,我想,我大體上弄清了張姨的思想脈絡,幾十年來的生活教訓,讓她不得不在哪怕是小事上,都時刻保持高度的警惕性,防患於未然,所以,你很難說她全對,也很難說她全錯。

我坐了坐,就告辭了,留下了沒有見到王家父子的遺憾。又想,如果他們在這裏,我還能聽到張姨的這番話嗎?

張姨站在門邊,一手叉腰,一手扶門,笑著說,你好走,代我向你爸媽問好。然後,把門關上了。

樓梯間,頓時漆黑一團。

五樓到一樓都沒有電燈,我走上來時,是小心翼翼地上樓,現在,又是小心翼翼地扶著欄杆,一步一步地朝下走,生怕跌跤。好不容易走下樓,我長長地籲口氣,居然大汗淋漓。走出學院大門,我來到大街上。夜風之中,斑斑駁駁的燈光,震蕩耳鼓的歌聲,又重新浮現,我似乎看見它們在空中飄浮。

然後,孤獨地朝住所走去。

責任編輯劉誌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