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推薦
作者:薑貽斌
薑貽斌湖南邵陽人,現居長沙。著有長篇小說《左鄰右舍》,小說集《窯祭》、《白雨》、《黑夜》、《女人不回頭》、《肇事者》、《百家文庫·薑貽斌卷》,散文集《漏不掉的記憶》等。
玉 姨
一天早上,我還在夢中,突然接到一個電話,我有點不耐煩地問是哪位,一聽,原來是玉姨。
玉姨哭哭啼啼的,說了一聲是大毛吧?然後,半天也沒說話,老是哭,還有響亮的擤鼻涕的聲音。我問玉姨你哭什麼?她又響亮地擤一把鼻涕,才塞塞嗡嗡地說,大毛……你到我這裏來住好麼?我這裏有中央空調嘞,屋子也寬大嘞,你叫你老奶(老婆)也一起來好麼?我不要你們帶任何東西來,我隻要你們人來了就要得了,我也不要你們做什麼事,我給你們煮飯菜,洗衣服,家務一概不要你們動手好麼?你們如果不願意跟我吃,這裏也有食堂。嗚嗚……你不曉得,我那個蠢崽不是人嘞,自從他爺老倌走了,他一天也沒來看過我嘞。
玉姨一口氣說了許多,像無數的炸彈挾帶著濃濃的霧氣,劈裏啪啦地向我炸來,容不得我開口,我隻好耐心地聽她哭訴。
玉姨不是我母親的妹妹,是我舅媽的妹妹,我便就湯下麵,按我表弟的口氣叫她玉姨。她跟我住在一個城市,她城南,我城北,兩者還是有點距離的。許多年來,也沒有什麼交往,惟有我父母偶爾來了,我才跟著去她家坐坐而已,聽他們說起我的舅母,我這才曉得玉姨跟她姐姐的關係很僵,這麼多年了,姐妹之間也沒有什麼來往,如同路人。我明白,矛盾的起源是在“文革”中產生的,玉姨的男人是個老牌大學生,原來在地區法院,“文革”時,全家下放到老家的小鎮上勞動改造,生活上的艱苦和政治上的壓力,是可想而知的。聽說,我舅母非常勢利,沒有一點憐憫之心,生怕與玉姨一家有什麼來往而惹火燒身。玉姨的男人叫張生國,有一次,張生國拖著板車從我舅母家門口經過,口焦舌幹地對我舅母說,姐姐,討口水我喝好嗎?誰料我舅母眼珠子一瞪,砰地把門一關,根本就不理睬。這個細節對於玉姨夫妻來說,的確是一個很大的傷害,在那個年代,你做姐姐的都是這樣歧視親人,還遑論他人?我母親接著說,如果大毛的舅舅還在的話,他絕對不會這樣做的,他的心腸很軟,隻可惜他舅舅走得太早了。
聽我父母說,後來玉姨兩姐妹就再也沒有來往了,想想往事,的確令人傷心。
張生國在業務上很有一套,當時無奈是虎落平川,後來形勢一變,他就調到省城大顯身手,一連辦了幾個大案子,名聲大振,成了省裏赫赫有名的律師。本來他退休後可以頤養天年,可恨的是天要收人,一個肝癌就讓他命歸黃泉,前後竟然不到五個月。玉姨隻有一個崽,他叫什麼我不曉得,總之,我隨我父母去玉姨家,都沒有見到其人,聽說他在某某公司。言談之中,我還曉得這個崽很不孝敬父母,經常與父母吵架。
張生國住院,還是父親來電話說的,他叫我夫妻去醫院看望他,我夫妻就趕去了。張生國躺在病床上,人已瘦了一圈,像一條幹癟的絲瓜,以往那種律師的神氣已然消失了。我夫妻也不知說些什麼安慰的話,坐一坐,也就離開了。誰知沒過多久,父親又來電話,說玉姨的男人已去世多日了。我夫妻就感到奇怪,玉姨竟然沒有告訴我們,所以,我夫妻連追悼會也沒有參加。即使是後來的幾個月,玉姨也沒有來過電話。我想,她的兒子兒媳雖然沒有跟她住一起,也應該會經常去看望她吧,畢竟張生國才去世,老人是最需要安慰的。玉姨已經七十五歲了,她身體如何,我夫妻不知。隻知她不打牌、不打麻將,也不去街上跟那些老太婆跳扇子舞之類,大概每天惟有把電視遙控器握在手中罷,不然,一個孤孤單單的老婦人,怎能把餘下的時光打發掉呢?要麼是,玉姨的崽全家搬來跟她住了,這樣,就能夠驅散她的寂寞和孤獨了——隻是這個可能性不大。
我的猜測沒有錯,這不是來了嗎?肯定是後輩不孝,讓她感到了莫大的痛苦,男人的去世,又讓她覺得極其的寂寞和孤獨,可以想見,玉姨遭受到了雙重打擊。我隻是沒想到的是,生活中發生後輩不孝的事例,竟然也發生在玉姨身上了。
玉姨突然提出這個要求,讓我一時懵懂,不知如何回答,就敷衍地說,我老奶不在家,等她回來再商量好嗎?玉姨這才滿懷期待地放下電話。而我已睡意全無,看看表,六點五十分,玉姨這個電話竟然打了四十一分鍾。玉姨如果無兒無女,讓我夫妻去住些日子,這似乎還有考慮的餘地。問題是,玉姨是有後輩的,我夫妻去住的話,肯定是不合適的。再者,我夫妻也不會去住,一是不習慣,像這炎炎夏日,我每天穿個三角褲,如果去了玉姨家,我還能夠這樣隨便嗎?二是沒有必要,我們自己有房子,為什麼要去玉姨那裏住呢?更重要的一點是,如果讓玉姨的崽曉得了,還以為我們是圖謀不軌,趁他們母子關係緊張,橫插一杠子,自然就有了企圖占有他的房產之嫌。這並不是危言聳聽,隻要我夫妻與玉姨住一起,盡心竭力地對她好,每天耐心地聆聽她的傾訴,待她像親娘一樣,讓她度過一個幸福的晚年,她很可能就會把家產給予我們的,她隻要寫一個遺產授權書,到公證處公證一下,這套房子不就是我們的了嗎?當然,我夫妻不可能處心積慮去窺視玉姨的房子,隻是像這樣的事,難道生活中沒有發生過嗎?再者,如果到了那個時候,玉姨的崽要打官司,豈不是鬧得滿城風雨嗎?那我夫妻還要不要做人呢?我夫妻都是退休教師,口碑甚好,一個女兒遠在加拿大工作,生活上沒有什麼憂慮,如果有此作為,豈不是晚節不保嗎?人家就會指責我夫妻用心良苦。
當時,李飛飛就睡在我身邊,玉姨所說之事,想必她也明白了十之八九,所以,我夫妻趕緊商量對策,如何對付這樣的突發事件。當然,李飛飛斷然否定了玉姨的提議,說,這怎麼要得呢?我兩個都是五十多歲的人了,去跟一個七十多的老人住,又不是自己的爺娘,名不正,言不順,況且她又是有崽的,再說如果玉姨有個三病兩痛,她崽和媳婦又不管,我們又能夠擔得起這個擔子嗎?
我說,那怎麼弄?
李飛飛畢竟是教數學的,具有縝密的邏輯思維,渾濁的眼珠子望著天花板一轉,馬上就提出了三個方案。
方案一,建議玉姨賣掉房子,不要留給崽,然後去女兒那裏住,她女兒遠在一個小煤礦,聽說對玉姨還是不錯的,隻是路程太遠,不能盡孝道。當然,這裏有個問題,玉姨雖然是個家庭婦女,一輩子也沒有工作,而她在省城住了三十年,她會習慣小煤礦亂七八糟的生活環境嗎?如果不習慣,她肯定要吵著回來的,回來之後,又住哪裏呢?
方案二,建議玉姨把這套房子租出去,然後,去老家租房住下來,老家的生活環境比那個小煤礦好多了,那是個小鎮,畢竟還有熟人和朋友吧?畢竟能夠解決寂寞和孤獨的問題吧?當然,去養老院也未嚐不可,問題在於,玉姨的崽如果曉得房子租出去了,會不會經常來找租房者無理吵鬧呢?趕人家走或是索取租金呢?雖然他毫無道理,卻會鬧得雞犬不寧,你說,還有誰願意繼續租呢?沒人租了,玉姨拿什麼錢在老家租房呢?
方案三,幫她請一個安慰天使,是男是女可以忽略不計,由玉姨按時間交付費用,定時來跟她說說話,溝通溝通,以解玉姨的寂寞之苦。問題是,如果這個安慰天使起了貪婪之心呢?不僅竊取了玉姨的存折和金銀首飾,甚至騙取了玉姨的好感,而玉姨又把他或她視為己出,把遺產權授予他或她,而後玉姨又突然醒悟,怒斥安慰天使,安慰天使卻圖窮匕見,如果出了命案,誰來負責呢?一旦追查起來,原來是我夫妻幫她找的安慰天使,玉姨的崽難道不找我夫妻的麻煩嗎?
我滿以為,李飛飛會列出方案四方案五方案六來,甚至更多的方案,以供我參考,誰知她才說完方案三就沉默下來了,我說,你肚子裏還有方案嗎?她無奈地搖搖頭說,對不起,我的話說完了,謝謝。所以,我對她感到十分的失望,當然,我絞盡了腦汁,也想不出什麼好的辦法來,硬著心腸拒絕玉姨吧,又於心不忍。想想吧,她男人不在世了,她跟她姐姐沒有了來往,跟她的崽關係又是如此之惡劣,想必跟鄰居也沒有什麼交往的,惟有跟我夫妻還有話說——應當說,除了她崽之外,我夫妻是離她最近也是最親的人了——如果不是把話說得太過分,我夫妻就是她最後的一根救命稻草了。
你說,我夫妻不去拯救她,誰去拯救她?
我睡意全無,一直躺到上午十點半,才想出一個自認為不錯的方案來,那就是叫李飛飛先去住一段時間,然後,我再來接替,兩人輪番去住,像搞接力賽一樣,這樣,就不至於感到厭煩了。所以,我興奮地從床上爬起來,衝到廚房對李飛飛說了,我說,那你根本就不要做事了嘞,玉姨給你煮飯嘞,給你洗衣服嘞。
哪知老奶一聽,火冒三丈,把菜刀砰地斫在砧板上,轉過身,將口水濺到我的臉上,吼叫道,我不去,我不習慣嘞,要去你去,她是你的玉姨,我也沒與她見過幾麵,有什麼話說的?
我被她的憤慨嚇住了,我明白,一個人做件好事是多麼的困難,當然,我也明白老奶的苦衷,她是有話沒說出來,自從退休之後,她像吸毒樣的迷上了電腦,在電腦上打牌成癮,經常打得昏天暗地通宵達旦,人都不像一個人了。
我又試探地說,那我幫你把電腦搬去好嗎?玉姨那邊肯定是沒有電腦的。
李飛飛的手在空中一拂,大叫,鬼才去嘞。
娘的腸子,老奶的嗓子很尖厲,我看去唱個什麼女高音,絕對是一把好角。
老奶不去,難道讓我去嗎?我這個人,一輩子最怕的就是別人說話囉嗦,再者,自己在講台上也講了一輩子的話,所以,我再也不想聽了,也不想講了,就想讓自己的耳朵和嘴巴徹底地清靜下來。即使在家裏,我跟老奶都沒有什麼話說了,如果我去了,肯定是玉姨最好的傾訴對象,我如果做個啞巴,又肯定是不行的,你說我能受得了嗎?
後來我想,即使不去玉姨家住,就間常去看看她吧,陪她說說話吧,這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所以,我跟老奶一說,她竟然又跳了起來,哎呀,你哪裏這樣蠢呢?你怎麼也不想想,她是那樣的盼著我們去,我們一旦去了,她會輕易地放我們走嗎?她會抓著我們不準走的,苦苦哀求,甚至還會大哭大鬧,拍胸跺腳的,如果她突然腦溢血了呢?突然心髒停止跳動猝死了呢?突然神經癲狂了呢?突然摔斷腳巴子手巴子或腰子了呢?老奶像放排炮一樣向我發射而來,我雖然覺得她言過其實,卻也不無道理。
玉姨這麼大的年紀了,什麼突發病都是有可能的。
後來,我又想,那是不是找玉姨的崽談談呢?關鍵還是在於他。如果談好了,他願意孝敬玉姨了,想必媳婦是沒有什麼屁放的,這才是解決問題的關鍵。憑我夫妻從事教育工作多年的經驗,應當說是沒有問題的。所以,我又跟老奶商量,老奶竟然粗魯地說了一個字,屁。接著又說,清官難斷家務事,他是個化生子,你又不是不曉得,他父母的話都不聽,你以為他會聽我們的嗎?他憑什麼聽我們的呢?
老奶的眼珠子鼓得像發怒的牛眼睛,讓我渾身一顫。
總而言之,我夫妻仍然沒有最佳方案出台,而玉姨的電話,卻是一個接一個地打來,就像前線十分吃緊,要求緊急派兵支援似的。她總是問我是否跟老奶商量好了,如果商量好了,就馬上過去,她款款深情地說,大毛,我是把你當崽看待的嘞。還說她已經把床都鋪好了,還說拿出了嶄新的枕頭,還說枕頭是蘆花的,還說現在已經見不到這種枕頭了。還說洗衣機的進水管子一直是壞的,沒時間也沒心思換新的,今天也叫人換掉了。還說電視機的畫麵很模糊,像受了潮,現在也叫人來修好了。還說抽油煙機上麵的一個小燈泡炸了,也換了新燈泡。還說廁所一直是半堵著的,很不通暢,那是很久以前有個沐浴露瓶子掉下去了,也就沒有認真對待,而她打電話叫疏通下水管道的人來了,一舉把那個討厭的沐浴露瓶子從臭氣熏天的洞眼裏揪出來了。甚至還說,把我們的拖鞋也買好了,我的是棕色的,我老奶的是紅色的,等等。總而言之,萬事具備,隻等我們這股東風吹過去了。
玉姨信心百倍,好像對我們前去她家很有把握,好像我們一定會聽從她的安排,更好像馬上就要見到我們了,她的寂寞和孤獨就要徹底地排除了,所以,玉姨就像吃了加倍的興奮劑,其渴望的程度日日高漲。她剛才說已經把我當崽看待了,這讓我感到十分緊張,雖然她的崽沒有好好贍養玉姨,而我如果要盡崽的義務,又是多麼的困難。當然,這也是不可能的。再說,她的崽又會怎麼看待這件事呢?
麵對這樣一個急於求成的老人,我除了同情,更多的還是一種無奈。她並不曉得我夫妻仍然無動於衷,根本就沒有前去她家的打算。所以,我覺得很內疚,很為難,又很惱火,不曉得該怎樣來處理這件事情,我雖然也有半百年紀了,卻仍然不會處理生活中的問題,也難怪老話說過,做到老,學到老,還有三分沒學到。
所以,我隻好采取拖延之策略,用各種借口搪塞玉姨,比如說,哎呀,玉姨我這幾天感冒了嘞,或是說,哎呀,玉姨我老奶崴了腳嘞,等等。我以為,玉姨一定會為我說的這些事情感到惱怒的,然後,也就漸漸地對我夫妻失去信心,最終放棄她的打算(這當然是我巴不得的結果),問題是,玉姨絲毫也沒有發火,或是放棄對我夫妻的爭取,沒有過半個小時,她的電話就丁零丁零地打過來了,說大毛,你的感冒如果還不太嚴重,就吃點板藍根吧,這是中成藥,對身體的影響不大嘞。如果是重感冒,我看你還是要吃那種黑白感冒片,你要記住,白天吃一片,晚上吃一片,不要吃錯了。如果是很嚴重了,我勸你還是去打吊針吧,見效快一點。或者是,哎呀,你老奶怎麼崴了腳的?以後下樓梯一定要小心嘞,我這裏有個女的,也是下樓梯沒有注意,腳巴子都摔斷了。哦,你要堅持用溫水給她泡泡腳,還要貼傷濕膏藥嘞。你家裏沒有?哦,藥店都有賣的。玉姨甚至說還要來我家,說是來看看我,來看看我老奶,還說她要來給我老奶揉揉腿傷,還說當年她給我姨爹揉腿揉腰子是最見成效的,似乎她是個按摩大師。還說當年你姨爹拖板車老是扭傷這裏那裏,貼的就是傷濕膏藥,效果十分顯著。當然,玉姨說,現在的傷濕膏藥的藥性差遠了,假東西多了。玉姨還說,我看你夫妻不如就過來吧,你們反正遲早要來的,大毛,你說好嗎?
我嘴巴上哦哦地應著,其實,玉姨的話我一點也沒有聽進去。我們並沒有傷病,我哪裏又聽得進去呢?我隻是搪塞而已。對於她說的就要我夫妻過去的問題,我急忙說,沒必要,沒必要。聽說她就要過來,我馬上又說,我現在就要出去了。她說你老奶也出去嗎?我說是的。她說你老奶的腿巴子扭傷了,怎麼走呢?我說人家來車接嘞。玉姨一怔,又問,大毛,你家到底住在哪裏?到時候我想過來看看你們。我說玉姨,不是我不告訴你,是擔心你老人家在路上如果有什麼閃失,你說我怎麼交代?玉姨說,不會的,不會的,你說吧,我打個的就過來了。我說,你就是打的,我也不說。玉姨歎息說,大毛呀,你連玉姨都不相信嘞。我說,玉姨我不是不相信你,實在是考慮到你年紀大了,出來不方便。其實,我是防了玉姨一腳的,我早已給我的父母打了電話,叫他們不要對玉姨說我的住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