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當代中國文學狀態中的風格對抗(1 / 3)

——由《夫妻長談》評精英文學與流行文學的分野

都市小說雙年展

作者:徐肖楠

徐肖楠北京人,華南理工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主要從事中外現當代文學研究與文化批評。擔任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理事、中國新文學學會理事、中國小說學會理事。主要在《文學評論》、《外國文學評論》、《光明日報》、《文藝報》、《文學報》以及其他一些有影響報刊發表論文200餘篇。

《夫妻長談》出現在今天這樣的當代中國文學狀態中,我以為主要有幾方麵值得注意:1、在流行文學對生活和文學都放浪輕薄之時,表現了一種對文學的虔誠敬畏和頑強堅守。2、在流行文學快速生產、粗製濫造大量作品之時,表達了一種美學化、專門化、精致化的文學追求。3、在流行文學簡單製造現實與文學的關係之時,表達了一種對文學與生活之間關係的更深理解。4、在一些人將流行文學某些情景作為後現代特質而歡呼時,呈現了真實的後現代主義文學表現。由於不能將這幾方麵思考從對黃金明這部小說的評述中分割開來,它們交互滲透在我以下的論說中。

獨特的文學各有各的精美,平庸的文學都一樣的粗糙。黃金明的小說在追求著一種文學的獨特性,因此在一些方麵就追求著文學的精致化和精英化,並由此而與流行文學不同。

作為一種文學理解,黃金明既將《夫妻長談》當作一種敘事方式,也當作一種生存方式,還表達了某種文化形式對當代生活與敘事的影響,這種文學理解與當今流行文學對文學的理解不同,這裏看到了一種明顯對抗於流行文學的嚐試。

我所說的流行文學,主要包括網絡文學、暢銷文學、社群文學等靠點擊和銷量推動的文學。流行文學就像時尚消費品,它們更多體現的是身份、頭臉和消費本身,既像有人無論多貴都會買時尚品牌一樣,也像被法院判定抄襲的郭敬明仍然要被挺一樣,無論怎麼樣都會被崇奉,至於真假優劣並不在乎。

在一個浮華而快速地對生活、文化以及文學進行占有和消費的時代,《夫妻長談》這樣的嚐試是一種有難度的嚐試,它需要對古典主義文學、現代主義文學、後現代主義文學、當代文化和中國式生存經驗及其相互關係深入了解和理解,特別要提示的是,這裏包含著一種後現代主義文學的寫作思考與閱讀智慧。這種後現代主義敘事趣味和生活意義主要表現為不是單向度、單元素地完成一個敘事主題,並且要獨立於當代中國生活風格和流行文學的價值係統。

但我並無借後現代主義對此進行褒揚之意,而是指出這部小說呈現的文學事實以及這種事實在今天文學語境中的特別性。當今一些中國文學批評對後現代主義文學以及後現代主義作品的描述是蕪雜混亂的,它們將一些新內容、新形式的作品,比如一些網絡化和時尚化的文化產品與文學意義上的後現代主義魚目混珠,同時也錯置了文學的後現代主義、現代主義與古典主義之間的關係。

一些嚴肅認真的文學批評者,往往不敢輕言後現代主義文學,而大批對後現代主義文學隻知皮毛的人卻動轍套用後現代衣帽,把後現代主義文學當作一種帽子戲法,可以把任何平庸作品變得想怎麼了不起就怎麼了不起,冠冕堂皇地借此抬高一些膚淺作品的身價,甚至大量的網絡化和時尚化作品也因能前赴後繼地流行、因人們想要什麼它們就給什麼,被披上後現代的衣冠。

其實,今天的後現代主義文學既不超前,也不落後。我以為,作為一種文學風格和觀念體係,後現代主義、現代主義與古典主義之間是相互承繼修補的關係與延續過程,以它們作標簽來衡量文學品質是很可笑的、不懂文學的做法。

但是,我還是從當前中國文學的風格格局中注意到了黃金明的小說,並且明確肯定這裏出現了後現代主義寫作的風格,在此之前我專門評論過的作家中,我能明確肯定有後現代主義風格的作家隻有李馮。在黃金明的小說這裏,浮華的文學傾向被打上休止符,這裏的某些後現代主義特征同時代表著一種作品特質和文學理念,並且是一種紮實而具體的文學實踐,從中可以見出作者苦心孤詣的敘事嚐試和苦口婆心的文學規勸。

在黃金明的小說中,同時運用了反諷、隱喻、象征、故意模仿、反悖、重述、循環等多種技巧和手法,這些手法往往是時尚化和網絡化小說所不會采用的,即使采用,也是以某種單一方式進行,不會如此集中而有組織地出現。當然,這也是因為流行文學的作者和讀者不願接受寫作與閱讀的難度,而黃金明的小說正是在敘事難度的意義上標誌了兩種不同文學的風格傾向,也標誌了不同的生存差異與價值分野。

從某些方麵,後現代主義對於文學的標新立異,發端於對文學已有形式傳統和風格傳統的質疑,黃金明的小說中便包含著這種質疑,但這與那些流行文學對傳統的斷然廢棄和輕易斬斷不同,在黃金明的小說中,我們看到了一種文學創造精神的類似性。我說類似性,實際上是不願意將此看作同時代某種簡單的文學標榜行為,不願意將其看作通過質疑而顛覆經典的輕浮行為,而是更願意將此看作一種具有觀念根基、延續在文學傳統中對敘事形式的嚐試。

在黃金明的小說中,我沒有看到遍地風流的隨意浮泛和自以為是,卻看到了一種執著樸質、雕玉琢石的認真。因此,在他精心構造的敘事形式中,有大的結構框架,有核心主題,有細致描述,盡力將傳統的故事方式與變化的敘事結構、將現實主義的描述與後現代主義的感覺相結合。比如,小說中三層故事逐一遞進,每層故事相互質疑和顛覆,又相互掩護和重建,雖然夾有懸疑,但每層故事中的具體敘事流暢自然,夫婦間對話和描述都用具有現實感的方式直接嵌入,雖然缺些生動,卻並不晦澀難猜,而且,夫婦對話——也就是故事的核心描述,在三層故事中都沒有發生變化,但卻用了三種對話方式來描述,用三層故事的主題來環繞一個主題:而這個總體主題是開放的。

這樣敘事的最終效果是:三層故事的最後結局可以延展改寫,因為已有的三層故事是相互質疑的,故事的最終結局也就留有懸疑:故事已完成,敘事在延伸。這意味著,故事在一個不穩定的結構內,而對應於故事的現實也在一個不穩定的結構內。看上去,故事的結局是一個敘事的不得已結果,但照此敘述下去,後麵可以生出新的故事來層層疊加,這種層層疊加既是敘事的循環,又是現實的循環,而循環是宇宙的定數,也是文學的定數。

人類的文學就是在用不同的方式循環往複地講同一個故事或幾個故事,所以有了上帝視角,有了母題與子題,有了敘事原型。黃金明的小說將這種基本的文學觀用一種微循環的方式體現在小說中,嚐試著以循環方式將多種日常情景和細致生活容納於一個故事中,這產生了一種耐人尋味的敘事效果和智性趣味:簡單地設想,若把這個故事拆開成三對人物分別對應於三個單獨的故事,則完全是另一種敘事感覺。

在這部小說中,現實並非像在流行小說中那樣放任自流,而是被一種意象化主題加以選擇,並被置於美學觀照之下。這樣,這部小說既從文學角度對生活體驗定型,又對這種文學方式的定型進行了探討。這部小說中意象性主題是逐個呈現的,並與整體構思和形式相聯係,這些意象不斷被故事變化所砸碎又拚合,這樣就不拘泥於故事表麵的流暢感受,而是以不斷進入相反的可能性來帶動敘述,這與流行文學的表麵化流暢有所區別。

缺乏美學思考的流行文學通常隻是與現實直接對應,缺乏對文學和現實的指喻性。黃金明的小說不僅麵對文學,而且麵對生存進行指喻,在對小說自我進行指喻的同時,也對現實進行指喻:它是對一種生存條件和環境的接受與闡釋,從這個意義上說,這部小說與《杜十娘怒沉百寶箱》和《白蛇傳》那樣的單向性古典愛情故事有所不同,但又是其在當代生活中不同形態的複活,這就是這部小說中夫妻二人演繹一些古典愛情故事的意義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