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如此多的人將流行文學以文學加以類比,但其中的任何人都可以不懂文學甚至否定文學的內涵價值——今天的流行文學是不斷更換新衣的皇帝,它們的確穿著新衣,但必須時時更換,隻留下流行文學的文字和文化外觀去類比文學。嚴格地講,由於流行文學的平麵化、瞬間化和群體化效應,它們更多地與時尚文化場域徑直相接,而與文學內涵和人類價值聯係薄弱,因此,流行文學的讀者大多為網絡社群和大眾文化的崇奉者,而一些讚頌流行文學的所謂專業人士,也大多用一些量化現象的概括來表明流行文學的影響力,以一些大而化之的詞句來說明流行文學的鋪張情景。
我認為,當代中國流行文學不過是一種生活解放,但並未獲得文學自由,因為它們自身已被緊緊捆綁在時尚生活中。令人吃驚的是,流行文學作為一種被文化綁架、被資本推動、被網絡招集而不斷量身定做的形式,常常包含著消極的、被動的生命意義和強製的、人為的文學意義,但這種自覺跟從流行文化和時尚風氣的寫作卻被一些專業人士指鹿為馬,認為是文學創作的雨後春筍。
在這樣的時尚化和網絡化文學氛圍中,黃金明的寫作似乎是在把一些生動的當代文化體驗和生活感受變成一種靜止的文學行為,而流行文學左右逢源、靈活善變的適應卻被看作生動的文學景象,這裏更多地關注了文學作品的快速發表和鋪張傳遞的效應,文學寫作的持久性、深入性和美學意義被摒棄了。
通過《夫妻長談》,我能看到黃金明仍在努力地找回文學的內涵,並由此提供文學與生活關係的思考。
六
流行文學的主要程式之一是構成與現實直接相接的認同體驗,但由此忽視了作家的自覺意識,為文學僅僅提供單向性的模仿過程,而黃金明的小說不僅意識到文學手法與當代生活的距離,而且還意識到什麼樣的描寫與真正的生活相距更近。
在《夫妻長談》中,小說本身的多層故事相互交錯,這反映了作者在當代語境中運用小說形式的嚐試,也反映了作者在小說語境中運用當代生活形式的思考,同時,也反映了作者自身對現實與文學間關係的態度,這種態度被有意用來構成他特殊的寫作和生存。
對於醉心於大眾傳播效應而不顧文學局限的寫作而言,隻求再現之物而不在意不在之物,即不必在意高懸於我們生活之上的另一種現實。實際上,依附於人們現成生活的流行文學情趣可以控製人們的生活傾向,而被控製於其中的人們卻無從發現。流行文學與讀者間所具有的相互確認關係是虛幻的,因為流行文學中的事物其實標誌著這些事物的不在,它們多半是一種空茫的安慰和飄浮的快樂。
但在黃金明的小說中,我們能看到同一夫妻的三種生活而對生活進行紮實發現和具體自省,多種生活內容和生存側麵對於同一種生活有了更多發現,這使生活有了更多內涵,也使作品的內涵更為曲折幽深,這也讓作品不會去簡單構成對生活的認同和妥協。
這部小說中有一種探索真相的過程。小說中陸遜和張琴相互質疑和對抗的敘述是對一種生活真相的探究,而種種敘述元素的運用則在作品中製造了一種相互矛盾的生活傾向和敘事意味,在看似詭異的生活行為中將真相掩藏起來。探索生活真相的意識行為在張琴和陸遜的對話中、在他們的生活麵紗下,轉化為具體的生命過程,這種過程雖然集中於兩個人相互探究對方的情感世界,卻讓人們看到了更廣泛現實的變化與曆史生活的複現。這部小說的最後結局以兩人重述古典愛情故事、以當代身份扮演古典愛情故事中的人物富於意味:這是在一個故事中建立另一個故事的故意模仿,也是從人類生活的曆史角度對當代生活的深思。
於是,在《夫妻長談》中,小說人物透露出的不單是對他們個人婚姻情感的探討,而且透露出當代中國對於類似愛情這樣的人類情感和人類價值的疏遠與冷漠,小說中實際表現了人類情感被當代的種種欲望、謊言和欺騙所扼殺與毀滅的具體情景,兩個主人公的每一層故事都是一種當代中國的生活表現,這讓我們得到一種對當代生活痛心與惋惜的體驗,並且可能會在這樣的生活中停下來想想為什麼。這樣的小說體驗、小說敘述中,同樣存在著一種勃發的、複活的生命過程和創造過程,隻不過,它與正在大行其道的時尚化、網絡化讀寫方式不一樣。
當然,小說要讀起來讓人覺得流暢,流行文學通常會顯得比較流暢,因為其中需要仔細琢磨品味的具體情景難得一見,但粗淺的流暢無法替代深入的流暢,同時,粗淺的流暢多半伴隨著語言的粗糙和描述的拖遝。黃金明的小說雖然缺乏一些流暢與飽滿之間的張力,但這種寫作嚐試本身就是對寫作流暢性的一種追求,更重要的是,這是一種在當今時代與流行文學不同的寫作姿態,尤其是,當我看到形式與語言的經典性與生活的當代性在其中結合後,我認為,這將可能使其寫作呈現一種更新後的優雅姿態。
七
通過閱讀《夫妻長談》去閱讀生活時,需要轉換,這不是閱讀流行文學那樣與生活的直接對接,而是需要美學智慧與美學趣味的轉換。從與流行文學相對抗的元小說意義出發,黃金明的小說不但對自身的文本表達方式具有自覺的意識,而且,還明確意識到了敘事過程的雙重性,從創作與閱讀的不同角度去考慮同一個故事,使故事和現實增加了多向性可能,也增加了敘事難度。這可能體現出一種傾向:作家不僅要去探索文本的作家創作過程,而且樂於探索文本的讀者創作過程,三層故事的相互疊加已經邀請讀者加入故事的探尋過程。
相比之下,《夫妻長談》這類有後現代特質的作品雖然相對難讀,卻表達了一種從美學立場出發對現實的想象和表達。這需要對小說文本以及故事本身進行多次品味之後才能有一定的感受,而這種感受的持久性就隱匿在其敘事的語言智慧和美學組織之中。在黃金明的小說中,對現實產生的不是流行文學那樣的被動追隨和享受,而是不安的思考,這種對生活非肯定性的美學情趣與流行文學肯定的瞬間快樂是不一樣的。流行文學中對現實狀態的現成享受使人們對現實無能為力而寧肯被動遵從,正因為這樣的意識,流行文學常常能使讀者成為潛在的合作者,因而大受歡迎。
文學本來是依托於詩性讀者而存在的,但流行文學卻依賴於廣泛的非詩性文化和閱讀心態,因為流行文學需要寫作與閱讀間相互的簡單認同,其共同的體驗是其自我價值的指認,當代傳媒有效地承擔了兩者之間的觸媒,這種簡單體驗的傳播使流行文學容易寫作、接受、推廣,而黃金明的小說中所包含的美學專門性是一般人不易具備的。流行文學體現了審醜心態的流行,因為審醜可以滿足簡單的快樂,升騰起人們對自身價值的優越感和自豪感,因此,戲謔、嘲笑與自是、陶醉是混淆一體的。
對於流行文學,所有的當代文化已提供了現成的、明確的、具有同一生活方向的不同題材,它們具有發表與傳播、呈現與閱讀的同時性、即時性和互動性的優勢,這種優勢撮合了流行文學與讀者對現實和文化的共同體驗。而黃金明的小說卻恰好是在破壞這種千人一麵的文化體驗、傳媒體驗的共同性,試圖取得一種當代流行文學語境中的獨特美學體驗,這種美學體驗使其具有了文學在現場的意義:介入、發現和思考現實。
責任編輯鮑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