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夫妻長談(中篇小說)(1 / 3)

都市小說雙年展

作者:黃金明

黃金明1974年出生於廣東化州。大量詩、散文發表於《人民文學》、《花城》、《山花》、《散文》、《詩刊》等刊物,並入選《中國詩典(1978~2008)》、《星星詩刊>50年詩選》、《現代詩經》、《21世紀中國詩歌檔案》、《先鋒詩歌二十年》、《新中國60年文學大係》及各種年度選本等100多種。2003年參加第二屆中國青年作家、批評家論壇(人民文學雜誌社主辦)。2004年被聘為廣東文學院簽約作家。2008年參加詩刊社第24屆青春詩會。著有長篇散文《少年史》(上海三聯書店)等5種。2005年開始小說創作。在《花城》、《大家》、《鍾山》、《青年文學》、《北京文學》、《廣州文藝》等近20種雜誌發表小說30多篇。現為廣東省作家協會專業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一個故事(紀念日)

從前,在果城的一所中學裏,有一位曆史教師,他的名字叫陸遜。他對節日有不同別人的理解。大家通常看重的節日,他卻十分淡漠。譬如中秋、國慶之類,普天同慶,他卻無動於衷。他對同事張琴說:“那都不是我的節日,跟我毫無關係。”表麵看來,陸遜是一個從來不過節的人。其實並非如此。他認為,過節是生活中的頭等大事,千萬馬虎不得。尋常日子,隻是生活的前戲,隻有節日才會進入高潮。因此,他比任何人都更在意節日。但過什麼樣的節日,什麼樣的日子才配叫節日,這大有講究。他有自己嚴格界定或精心挑選的節日,至於是什麼日子,盡管張琴再三追問,陸遜卻笑而不答。

張琴是在九月中旬的一次教職工會議上知道陸遜對節日的獨特看法的。校長在會議上不點名批評了陸遜。校長語帶譏嘲地說:“有個別教師不參加教師節爬白馬山的集體活動,又沒有正當理由。他當時借口說發高燒去看醫生,但事實上,有人在香河野生動物園的摩天輪上看到他的英勇身姿。這是十分令人遺憾的。這種對學校集體活動無心參與的散漫作風、說謊話的惡劣行為以及對教師節這崇高節日的滿不在乎,都有損於一位人民教師的形象。他這樣不是第一次了。據說他從來不過任何節日,甚至連國慶節也不重視,這種毫無愛國主義感情的表現,是必須提出嚴肅批評的。至於這個人是誰,大家都心中有數,我就不具體點名了。希望他以後有所收斂!”

當時,張琴有點摸不著頭腦。至於這個人,她心中沒數。她很快就知道了是陸遜。因為所有的教職工都將目光刷刷投向了陸遜,目光中包含著鄙夷、譏諷或憐憫。有個年輕老師,幸災樂禍地衝著陸遜擠眉弄眼。讓她感到驚訝的是,陸遜聽著校長的訓斥,臉上的神情很平和,嘴角還掛著微笑。那種不卑不亢的態度,給人一種真理在握而又不屑於分辯的感覺。張琴在心裏說,這不是一盞省油的燈!甭說區區一個校長治不了他,恐怕誰也治不了他。她的目光,就像一束鮮花,向陸遜投擲過去。陸遜也正好向她望過來,目光像一根火柴,刹那間擦亮了。

張琴是剛分配到學校的年輕教師,她還是這所中學畢業的呢。四年之後,又以老師的身份重返該校。說起來,陸遜還是她的高三班主任。五年前,她升上高三,陸遜剛好大學畢業,走上教書育人的崗位。當時,張琴對他沒有感覺,如今卻對陸遜刮目相看。經曆了四年大學生涯的洗禮,張琴在身體和思想上都今非昔比,日漸成熟。她覺得陸遜那種靜謐和從容的神態很迷人,也許這就是成熟男人的味道。

散會後,眾人從會議室魚貫而出,腳步紛亂。張琴挨近陸遜的身邊,小聲招呼:“陸老師好!”同事之間,也會互稱老師,但陸遜還是讀出了張琴嘴中“老師”的含義。他笑著點了點頭。他認出了這位新同事,就是高三丙班那個嬌小、羞澀的黃毛丫頭。她長高了,身材顯得更挺拔,而她的身段、乳房和臀部,都在表明她是一個姿色出眾的女人,並散發出美人特有的優雅和芬芳。陸遜熾烈的目光使張琴微含羞色,她說:“你為什麼不參加教師節活動呢?”陸遜說:“這個節日我提不起勁。這不是我的節日。”張琴訝然問:“難道你不是一位老師嗎?”陸遜回答:“這沒錯,但這個節日與我無關。不好理解是吧,很簡單,這個所謂的節日是強加給我的。打個比方說,像我們教曆史的,都知道明末清初漢人頭上的辮子,就是此類強加之物,所以有骨氣的漢人都會反抗。我反而不能理解,別人對強加之物卻表現出濃厚興趣。”陸遜的這個譬喻有點不倫不類,張琴反駁說:“參加一下教師節,也不能說是沒骨氣了。”陸遜甕聲甕氣地說:“大多數人都有這種權利,猶如羊有合群和吃草的權利。老實講,很多人在我眼裏,跟一隻羊沒有分別。”“你太極端了,我不喜歡你這樣說,”張琴語帶委婉地說:“教書是你自己的個人選擇,可沒有人強迫你。”陸遜說:“這不是我理想的選擇,也不是惟一的選擇。當然,我暫時沒有別的可能,但這僅是權宜之計,弄不好我明年就跳槽。如果我有機會當官,你說我還願意教書嗎?首先,我不喜歡做老師;其次,我也不認為教書有多麼高尚,不過是謀生的手段罷了。毛主席就說過,職業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嘛。”張琴“呀”的一聲,趕緊用手掩住了嘴。她被陸遜離經叛道的宏論嚇住了。陸遜說:“不是一個職業定終身的時代了。譬如你吧,你的文章寫得很好,我看過,那是真的好。我不敢說你要幹一輩子老師,而沒想過去報刊當編輯。” 張琴點點頭,說:“那明年你打算跳到哪兒去?”陸遜說:“什麼可能性都有。未知的世界充滿神秘。”兩人在閑談之間,已經走到了校園的林陰小道。此刻,上午放學的電鈴響了,急促,刺耳,在學生聽來,卻無異於人世間最美妙的聲音。學生的喧嘩瞬間充滿校園。

兩人在路上佇立著,像兩塊巨石,巋然不動,學生像水流洶湧而過。張琴凝視著陸遜,她感到陸遜交談的欲望正在上升,她莞爾一笑:“我喜歡跟你聊天。”

多年之後,張琴在心底裏問自己:“我是真的喜歡聽陸遜說話嗎?”她無法確定。也許,她隻是喜歡接近陸遜罷了。畢竟,陸遜看問題常有與眾不同的角度,也有獨抒己見的勇氣和見解,但思路混亂,夾纏不清,無法深入,就不可避免地給人故作驚人之語及虛張聲勢之感,其強詞奪理之處,幾近於詭辯;他的聲音和腔調,也帶著動物凶猛的味道。這本來都是讓她討厭的。但她覺得有趣極了。她承認,她從來沒有思考過關於節日的問題,而現在基本上接受了陸遜關於節日的闡釋以及過節的見解。從本質上說,讀了大學中文係的張琴,愛寫蒙矓詩和小品文,在骨子裏是一個充滿幻想的浪漫主義者,又帶有當今年輕人不多見的獨立思考。陸遜身上那股桀驁不馴的自由主義氣息,就像深山老林裏罕見的珍禽異獸,對她有一種致命的吸引。

在結婚數年之後,一個從來不成其為問題的疑問,突然像黑黢黢的巨大礁石,矗立於退潮的海岸:我愛陸遜嗎?如果不愛,為什麼會結婚?如果愛,那麼憑什麼,而他又有什麼值得我去愛?這個問題,從此長期困擾著張琴。有時,在激烈爭吵或極端空虛的夜晚,張琴對陸遜生出說不盡的厭倦。她覺得陸遜一無是處。他除了講一些似是而非的歪理,還有什麼本事呢?她曾經指望陸遜能夠成功跳槽。生活是現實的。現實就意味著殘酷。畢竟,男人是要養家糊口的,而一個中學老師的薪水,未免讓人無法樂觀。陸遜說過他打算去做律師。但他在連續兩次參加司法考試失利後,徹底放棄了這個打算。這讓張琴在內心掐滅了奢侈的購房夢,而她之前早已放棄了作家夢。她甚至痛恨自己,如果不是少女時代那種不切實際的浪漫想法,她是否會嫁給陸遜。

應當說,在當時張琴的眼中,陸遜跟大多數教職工一樣,沒有什麼異常的地方,除了他對節日的古怪看法。這一點,引起了張琴刨根問底的興趣。張琴是教語文的,經常寫點小品文,向《果城晚報》的“城市筆記”版投稿,她對自己成為美女作家很有信心。陸遜的節日,在她的眼中,就成了一個謎,不將謎底解開,就老是惦記著。

在接下來的半年裏,關於陸遜的一些莫明其妙的傳聞陸續傳入了張琴的耳朵。那是一些讓人震驚的行為,或匪夷所思的怪癖,無一不跟陸遜對待節日的態度有關。張琴一句也不信,她對自己說,這全是謠言。

在關於陸遜的傳聞中,最讓張琴耿耿於懷的是將陸遜和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攪纏在一起的事情。陸遜不喜歡過集體性的紀念日或通常意義上的節日,但擁有惟獨對他自己意義非凡的私密性紀念日。早在去年底,陸遜已擁有了春節、五一、國慶和元旦四個節日。這四個節日分別是四個漂亮女人的代稱。對於陸遜來說,隻有女人才具有真切的紀念意義,人世間最值得慶祝的,莫過於女人美妙的身體——女人在床上攤開的肉體,給他帶來了雙重意義上的高潮。每搞定一位美婦人,都讓他刻骨銘心,這就是他理解的幸福時刻。他用四個女人覆蓋了通常意義上的法定節日。後來,法定節日從四個增到了七個,他靈機一動,遂將某個自投羅網的美婦人命名為他的第五個節日——清明,還剩下兩個節日端午和中秋尚未落實,但這隻是時間問題。

由於陸遜的節日永不交叉,他在時間安排上顯得遊刃有餘。他曾經有過一個瘋狂的想法,那就是將他的所有假日全部變成他的節日,除了法定的假期,還包括寒暑假和周末。這是不可能的。他笑著搖了搖頭。但是,自從張琴觸及了他的秘密,他的所有節日被迫取消。換言之,他的女人都失去了,隻剩下張琴。這是他根本沒想到的。有人幸災樂禍地說:“這次陸遜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那個在傳聞中自投羅網的美婦人就是張琴本人。這令張琴浮想聯翩,而又啼笑皆非。別人可以信以為真,卻蒙不了她張琴。盡管兩人來往密切,卻也不失分寸。他們沒有逾越普通同事或異性朋友之間的界限。而她從來沒見過陸遜跟別的女人在一起。但是,她覺得那些流言仍使她困擾,它們像一大團棉絮狀的東西,充塞著她的胸口,讓她呼吸維艱。那就是陸遜關於節日的謎團,諸如他要過的是什麼樣的節日——而他又是如何過的呢?是他如自己說的獨自一人,還是如傳言那樣,每個重要的節日,也就是陸遜所謂的幸福時刻——都有相應的一個女人?她必須將其破解,才能自由呼吸。

在十一月的一個晚上,張琴邀請陸遜去家裏吃飯。張琴開了一支葡萄酒。他喝多了幾杯,總算鬆了口:“節日是用來慶祝或紀念的,而隻有跟我有關的重大日子或幸福時光,才算得上我的節日。”張琴說:“哦,怪不得你的節日跟大夥兒無關,隻屬於你自己。”陸遜說:“你們的節日也跟我無關。”張琴說:“除了你自己選定的紀念日——我覺得你所謂的節日,還不如叫紀念日來得恰當——難道約定俗成的節日,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嗎?”陸遜說:“沒有。”張琴氣憤了,嚷道:“凡是中國人都過春節,即使旅居海外的僑胞都要過,難道你不是中國人?”陸遜說:“我是中國人。但春節對於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張琴說:“一個人過的節日哪有氣氛?你瞧,我們在春節張燈結彩,在清明踏青祭祖,在中秋吃餅賞月——多熱鬧呀,這才有過節的樣子。”陸遜說:“我有自己的方式。”張琴略為停頓,提出一個問題:“我們有國慶和春節,你有什麼?”陸遜說:“我也有自己的國慶和春節,哈哈,當然不是一碼事。”張琴說:“通常,節日就意味著假期。我們可以享受法定假期啊。”陸遜說:“我也給自己放假。”張琴說:“在節日,我們得到節日的饋贈,諸如單位的補貼、朋友的祝福,你得到什麼?”陸遜說:“過節的感覺是一樣的。我得到幸福。你們隻在消費節日,對於你們來說,節日隻不過是一張鈔票,隻有花掉才有價值。但對於我來說,節日是往昔幸福時光的重現,過節可以提醒我,我一度擁有的快樂時刻。這是你體會不到的。”張琴一怔。他一仰脖子,喝光了杯中的酒。良久,張琴又說:“我對你過節的情形很感興趣,你邀請我參加你的節日嗎?哪怕是隨便一個。”陸遜說:“你剛才說過了,我的節日跟大夥兒無關。”張琴盯著陸遜說:“你能大致形容一下過節的情形嗎?”陸遜搖了搖頭。張琴說:“你的節日難道隻永遠屬於你自己嗎?比方說,你的節日是否跟某個女人有關?”陸遜說:“你是搞文學的,你要有自己的觀察和判斷。你不要被某些莫名其妙的傳聞所左右。”張琴臉上微熱,說:“我很高興你這樣說。那麼,你介意你的節日裏走進某個女人嗎?”陸遜說:“這不可能。這種節日不值得紀念,這不是真正的節日,而是一個枷鎖。”張琴眼巴巴地望著陸遜,仍不死心,她說:“那好,你願意走進一個女人的節日中去嗎?”陸遜搖搖頭。張琴眼圈發紅,她忽然神經質地大笑,撐著桌子站起來,大聲說:“今天是我最重要的紀念日——我的二十一歲生日。我想跟你分享,我做到了。不管你願不願意,你都深刻地進入了我這個節日。不管你以後怎麼想,你都無法抹殺這個事實!”

陸遜怔怔地望著她,忽然,他彎下腰來,趴著桌子劇烈地嘔吐。他吐完之後,用手一抹嘴,頭也不回地走了。身後,傳來張琴開心而響亮的聲音:“陸遜,你麻煩了。你頂不住了!”

翌日,張琴來看陸遜。陸遜不大的宿舍,幾乎被一個很大的書櫃占滿了。張琴翻著陸遜的書,覺得種類繁多,五花八門,有的還很偏,譬如《地獄一季》和《蒂裏希選集》,而陸遜手上正捧著雷蒙·阿隆的《知識分子的鴉片》。這真是一個讀書人,普通的中學教員是不看這種書的。作為一個語文教師,張琴知道《地獄一季》是法國天才詩人蘭波的散文詩名作,她也翻過;但蒂裏希是何方神聖,卻聞所未聞。

陸遜對昨晚的失態似不好意思,他撓著頭說:“喝多了,早上起床,頭還疼。”張琴說:“陸遜,我就不明白,你為什麼反感過節呢?我指的是通常的節日。”陸遜說:“我說過,我有為自己保留選擇的權利。”張琴說:“你似乎不僅是心理上反感,在理智上也十分排斥。你不過節,仿佛是出於一種理性上的深思熟慮。可以這樣說嗎?”陸遜讚許地點了點頭。張琴又說:“我覺得你將尋常的一個節日,拔高到了形而上的層麵去衡量,這是否有點小題大做呢?”陸遜嚴肅地說:“這絕對不是小事。你要知道,要稍微保持一個人的獨立性,並不是一件容易事。我向來警惕來自一切機器操縱的精神控製,對‘黃金周’、‘普天同慶’、‘一致通過’之類的公共話語深惡痛絕。所謂的集體過節,在我看來,無非是一種集體無意識乃至集體顛狂症發作的征兆,這跟六十年代的“文革”、八十年代的氣功和雞血療法以至新世紀的超級女聲有什麼兩樣呢?一個有頭腦的人,當然不會陷入這種群體性的迷狂。大多數人的水平,都在平均線之下,我更寧願相信,真理永遠掌握在少數人手上。我向來警惕聲勢浩大的集體行動!”張琴說:“這我倒沒想過。你談的是一個哲學問題。”陸遜激昂地說:“我看重人的精神性甚於其他!”張琴讚許地說:“所以你更寧願親自選擇節日,並獨自慶祝。”陸遜說:“節日或慶祝,本來是很美的詞,但被一些俗不可耐的人弄髒了。”張琴說:“這是你的精神姿態嗎?”陸遜說:“這更是我的生活習慣。”張琴沉默良久,仿佛在咀嚼陸遜的話,她的視線在書櫃上逡巡而過,不時扭頭對他笑。

張琴讀大學的時候,談過兩場不鹹不淡的戀愛。第一次她愛上了一位在學校呼風喚雨的校園詩人。他的詩寫得纏綿悱惻,催人淚下,在無限酸楚中又包含著甘之如飴的甜蜜。他第一首獻給張琴的情詩,就打動了張琴的芳心。那是一首歌頌純潔靈魂的詩,純淨如蒸餾水,詩人以精妙的詩句將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演繹得淋漓盡致,讓張琴如癡如醉。公允地說,張琴日後喜歡寫作,完全是受到該詩人的影響,並有與其比翼雙飛之意。不幸的是,一個月之後,該詩人圖窮匕見了。他深情而鏗鏘地念完那首純情之詩,不到三分鍾,他的手就像蛇一樣“嗖”地鑽入了張琴的衣襟。張琴嚇得尖叫一聲,麵色煞白。那是十月灰霾籠罩的暮晚,張琴的尖叫聲在校園的小樹林裏久久回蕩,該詩人臉色鐵青,灰溜溜地走了。多年之後,張琴回想起來,仍然無法忘卻那隻像蛇一樣滑溜而迅疾的手,它散發著腥氣,貼著她的胸口滑過,像蛇張嘴在她的小乳房上咬了一口。更讓人作嘔的是,在數日之後,張琴在校內的小報上,看到了那首詩,而題辭“——獻給張琴”換上了“——獻給曲蘭”。張琴徹底對他失望了。

張琴再一次戀愛,已經是大三了。她剛入校門的時候,身子嬌小,眉目雖然清秀,但看上去有點弱不禁風,但很快就脫胎換骨了,好比一塊混沌的璞玉,在時光魔法師神奇的刻刀之下,那五官啦,乳臀啦,被一一精心雕琢出來,使她仿佛一夜之間擁有了林誌玲般的身材。張琴熟讀翟永明和舒婷,崇拜殘雪和林白,自詡是一個有品位的女孩子,懂得浪漫,但並不認同當時校園喧囂一時的“下半身”。她不隨便談戀愛,尤其在經曆了那詩人的傷害後,平日隔岸觀火,不肯輕易出手。

她讀大三的時候,去果城某日報實習,差點愛上了那位姓周的指導老師。該編輯年紀不大,俊朗儒雅,有點才能,但說話很不老實,也就作罷。張琴至今仍記得他說的兩句話,第一句是:“我在江湖上是很有名的,你也許聽說過。當然,西洲子也很有名——”西洲子是辦公室的另一位老師,剛好從門外入來,他馬上補加了後半句。西洲子樂得哈哈大笑,而張琴好久才知道他笑的原因。該編輯的第二句是:“我不去酒吧,一次也沒有。我覺得果城所有的酒吧都是製造噪聲的機器,一點情調也沒有。在小樹林漫步,或拿一本書在小區的涼亭翻閱,是我平時最愛的休閑。”那天,張琴本來給他寫了一封情書,已經放在了他的桌麵。張琴一聽,馬上將那封他尚未拆開的信拿回來,一口氣衝出報社的大門。天空像用舊的抹布髒兮兮的,陽光充斥著塵土,她抬頭望天,淚就流了。昨晚,她看見該編輯從報社附近的酒吧出來,酒氣撲鼻,當時還跟她打招呼來著。本來,這也算不上什麼,但張琴對說謊者素無好感,連這樣的小事都要講大話,其他可想而知。她毫不留情地掐斷了對該編輯的情絲。

張琴在馬路上走著,一種古怪的、類似於失戀的憂愁,像影子一樣跟著她。她一走入天河城過街隧道的入口,就遇見了他。一個長發紛披、臉色蒼白的吉他歌手。她的第二任男朋友。

張琴在事後說,那幾年,流浪歌手如麥地上的蝗蟲,遍地皆是,像幽靈出沒於這個城市的酒吧、歌廳或夜總會,偶爾還能到高校演出。我以前也不是沒有遇過,但從來沒有像那次被一個唱歌的人深深打動。男朋友運氣並不比別的歌手好,他的演出地點大多是人行隧道或地鐵站,他在地上盤膝而坐,邊彈邊唱,慷慨高歌,旁若無人。身邊放著一瓶礦泉水,而他的琴套擺在地上,裏麵裝著一元二元的零鈔。這樣的歌手並不少見,張琴就在不同的地鐵站遇見好幾個,留著千篇一律的披肩長發,唱著千篇一律的傷感情歌,連沙啞的嗓音和高傲的神態都在互相模仿。張琴先是被歌聲迷住了,然後才看到歌手的模樣。她瞥了他一眼,就這樣墜入愛河。那天,她安靜地聽完了二十支歌,沒一支重複,而支支均是精品,她聽著聽著,淚水緩緩湧出眼眶。在歌手休憩的間隙,她問,這是什麼歌?為什麼我從來沒聽人唱過?該歌手頭也不抬,說,你當然沒有,因為這是我的作品。張琴感慨萬千,心說,多好的歌啊,這才是真正的民間藝術家!然而,該流浪歌手很少說假話,那是他寡言少語之故。他背地裏做的事,才讓張琴瞠目結舌。不到兩個月,張琴就在他租住的出租屋裏,看到他摟著一個赤身露體的長發女人,而他同樣一絲不掛。張琴將門一摔,拔腿就跑。

“你發現得早,就不是壞事,”陸遜安慰她說:“看來都是你的浪漫情懷在作怪呢,換了我,就不可能對某人一見鍾情。”張琴笑了,說:“那時候小嘛。”

在張琴執教的這所中學的操場裏,夾雜著金色的霞光和晚風中吹來的芒果樹清香,張琴站在芒果樹繁茂的葉叢底下,對陸遜說出了她之前僅有的兩次戀愛。在灰霾滿天的果城,無論正午還是晨昏,太陽多是灰蒙蒙的,無精打采的,像一張昏昏欲睡的老家夥的肥臉。如此燦爛的霞光十分難得。張琴的興致就來了。末了,她自嘲地說:“也許,每個人都有過年少無知的時候。”

暮色在芒果樹的葉叢中流動,兩人彼此看不清對方的臉,但兩隻手,早已不知不覺握在了一起,像兩片葉子因風吹而觸摸,那麼輕,那麼自然。

兩人好上了。一次,張琴從陸遜的懷抱中掙脫出來,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陸遜:“我現在有資格跟你過節了嗎?”陸遜說:“跟你在一起,每天都在過節。”張琴嘻嘻地笑,說:“那你之前的節日呢?你就不過啦?”陸遜說:“不過了,都是偽節日,你來了,所有的節日都被顛覆了。”應當說,陸遜這樣的回答,很難讓人不滿意。但張琴仍不依不饒地問:“那你總能說說你以前過的是什麼樣的節日,又是怎樣過的了吧。”陸遜皺了皺眉頭,說:“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張琴撒嬌說:“不行,我要聽,我想聽嘛。你快說——”陸遜神色尷尬,說:“我不想說。”張琴生氣了,說:“你不說,我也不稀罕。瞧你的鬼樣子,看著就叫人生氣。瞧你的所謂節日,像多大機密似的。”陸遜說:“你不要問我了,那是屬於我一個人的。”張琴說:“即使我們做了夫妻,你也不能跟我說嗎?”陸遜說:“我不會說的。”她嚷道:“看來別人對你的閑言碎語,也不是空穴來風。你那些節日是跟一個個不同的狐狸精分享的吧。”陸遜堅持說:“隻屬於我一個人,你不信我也沒辦法。” 一股無名火飆上來,張琴幾乎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她指著門口,嘶啞著嗓子說:“你出去,你現在就走——”陸遜臉色很難看,但他一聲不吭,跨出門口。

張琴撲在床上,痛哭了一場。她對陸遜很滿意,甚至稱得上十全十美。如果他沒有那樣一個該死的秘密瞞住她的話。現在,陸遜的過節問題,在她看來,完全是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了。這個秘密在不斷膨脹,像一道天塹橫亙在她和陸遜的愛情之間。要麼忽略那個秘密,要麼放棄陸遜。這是一個問題。這段日子的交往,她知道陸遜說話的習慣。他說過不說,就是寧死也不說的。即使愛情也無法使他屈服。在張琴看來,兩個真心相愛的人之間,是不應該存在秘密的。所以,她在接受陸遜之前,決定將過去的一切和盤托出。她不是一個對往昔耿耿於懷的人,她著眼的是現在及將來。難道這些該死的節日,就真的那麼重要嗎?甚至比她張琴以及她的愛還重要?他為什麼就不肯說出來呢?隻有惟一的可能,那就是問題太大了,答案太可怕了,所以陸遜選擇了逃避。張琴覺得頭暈目眩,天地仿佛在旋轉。

在這個故事接近尾聲的時候,陸遜麵臨著內心的煎熬,那天夜間,他輾轉反側,無法成眠。他也知道自己堅持不說的後果,至於編造一套謊言去蒙混過關,他又不樂意。即使他不知道在張琴麵前說謊的後果,他也不是一個願意說謊的人。他在苦想了一夜之後,決定還是守口如瓶。至於保持沉默,是否也是一種欺騙,他就無暇顧及了。這就是他的孤注一擲。他決定去賭一把。他經過反複的權衡和計算,覺得保持沉默,才是贏得張琴愛情的惟一途徑。

在那天夜裏,他再一次回溯自己的節日。惟一的一個。隻有那一天,嚴格來說,隻有那個時刻才值得他真正紀念或慶祝。這的確是屬於他一個人的秘密。至於坊間關於他每一個節日就意味著一個女人的飛短流長,由於他擁有的私人節日接近了法定節日的數量,所以他的女人跟他已經夠得上一桌。這純屬謊言和謠言。他暗暗好笑,不禁感激張琴對他的信任。有時,他不得不佩服張琴作為女人的敏銳直覺,但所有的女人都是善於嫉妒的,她也毫不例外。

然而,要命的是,他的節日的確跟一個女人有關。他隻有一個值得慶祝的節日,也就意味著他隻有一個女人。他惟一的女人,就是她張琴。過去是,現在也是。但張琴的好奇心和妒火越燒越旺,對他的信心產生了動搖。這完全是多此一舉。陸遜在第一次見到張琴的時候,已經深深為她所吸引。作為一個美人胚子,張琴當時隻有十六歲,但她日後驚人的美豔,已初露端倪。很多人都注意到她閃光的俏臉,就像燦爛的葵花。奇怪的是,陸遜注意到的,不是她的臉,而是她尚未發育成熟的腰部和臀部,尤其是仍顯得低矮的乳房。一有機會,陸遜就小心謹慎而欲壑難填地盯著張琴的胸部。幾年後,陸遜不禁在重逢時為自己的先見之明而得意。而張琴當時還幾乎是一個孩子,她的胸部平平無奇,遠比不上她的臉更引人矚目。

就因為這一點,陸遜後來一直無法清晰地知曉自己對張琴的到底是情欲還是愛情。那一年,他剛走出校門,年僅二十四歲。老實說,對於一個未諳歡場滋味的男青年來說,他也無法區分情欲和愛情的感覺。他惟一可以確定的是,張琴迷住了他。如果能得到張琴(還是張琴的身體?),他也許願意付出一切代價。他在飽受欲望折磨的深夜,一邊手淫,一邊咬牙切齒地想。等到翌日醒來,他卻知道,他畢竟是教書的,有些事是絕不能做的。一個膽敢追求學生的中學教師,這無異於衣冠禽獸,這為國法黨紀及社會輿論所不容。張琴青硬未熟的身體,在他的一次次幻想和加工中變得飽滿而成熟,性感撩人。張琴多年之後才發展壯大的乳房,像香甜的木瓜,垂掛於陸遜想象的枝條上。他攥住陽具,不斷地揉搓並使之脹大,最終在想象中巨細無遺地實現了對張琴的占有,完整而全麵。這就是陸遜慶祝節日的完美場景,盡管具體的日子仍遙遙無期,曖昧不清,但陸遜已經在進行無數次想象的慶典或彩排。啊,這樣說吧,與其說陸遜的節日跟張琴有關,毋寧說跟她的乳房有關。對於他來說,張琴的乳房完全可以代表她。

在正式說出陸遜的秘密之前,有必要提及四年前的一件舊事。別看陸遜深居簡出,不愛說話,但不等於他是一個信息封閉之人。他對張琴的了解,比她估計的要多得多。在愛的名義之下,他甚至通過不光彩的明察暗訪,幾乎掌握了有關張琴的一切。

包括其中一件發生在四年前的、聳人聽聞的事情。這是學校的一件醜聞,教師緘口不語,逐漸在時光的塵封之中銷聲匿跡。但陸遜根本無法忘卻。因為事情發生在張琴的身上。這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半夜時分,約摸淩晨兩點,女生宿舍忽然傳來了撕裂夜空的尖叫,尖叫聲銳利,驚悚,這無疑出自一個魂飛魄散的人之口。人們幾乎無法分辨尖叫者的性別,直至尖叫者傳來的恐慌的啼哭,才知道這是一個女學生。等人們聞聲趕來,肇事者早已逃之夭夭。據目擊者說,尖叫聲一響起,她們就看到一道黑影,像一個幽靈那樣飛快地消逝於黑暗中。至於其身高或體胖,實在難以在刹那間目測估計。在女學生哭哭啼啼的聲音中,陸遜聽到了她被歹徒侵犯的事實,她說:“他摸我的奶子,摸了左邊,又想摸右邊,我就驚醒了。”女學生就是張琴,在燈光下,她驚魂未定。陸遜望著衣衫不整的張琴,依稀可以看到她雪白柔美的胸脯,老實說,她的乳房實在是太小了。幸好,她的身體沒有受到更進一步的侵犯,也談不上有實質性損害。陸遜是最早來到現場的老師,那天晚上,剛好輪到他值班。

值班教師和保衛科的人折騰了一夜,最終沒有抓到肇事者,那個人輕車熟路,行動迅速,已經有人嘀咕說,莫非是校內的人?此事最終不了了之。學校領導不想將事情鬧大,這可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對於受害者來說,陸遜忘不了少女因驚惶而扭曲的臉。

在四年之後的今天,張琴試圖了解男友陸遜關於所謂節日的真相,卻遭到了陸遜的斷然拒絕。這讓她很傷心。她關注的不是這些所謂的節日,而是試圖想盡可能了解陸遜的內心。節日本身並不重要,在陸遜的內心領地,有一處隱秘之所,是對她張琴築起高牆的,完全封閉的。這對張琴深感不安。她認為,兩個人相愛,就必須完整地交出心靈,而不能也不該有所保留。

陸遜遭到了來自張琴的嚴肅盤問——是的——的確是盤問——張琴就差點像警察對待犯人那樣粗暴審訊了,他心情糟透了。他對自己說,無論如何也不要說出來。這事我怎麼能說呢?我不能說。

就在女學生張琴被色狼摸乳房的那天起,陸遜擁有了自己的節日。事情很簡單,那天去摸張琴的人,就是當晚的值班老師陸遜。他趁黑摸入了女生宿舍,在三號鐵架床的下鋪,摸到了張琴細小而滑膩的乳房。這隻乳房,曾經在他的幻想中出現過無數次,如今終於被他哆嗦著的手觸摸。在那一刻,他以為他深切地理解了幸福。他的手,在這件價值連城的美玉短暫地停留,又輕柔地滑動……當他試圖摸向張琴的另一隻乳房時,她發出了駭人的尖叫。

後來,陸遜一次次回味著那個銷魂的深夜。那是他第一次觸及女人的乳房,更重要的是它來自張琴的身上。他反複檢索了二十多年的生涯,如果那一天,那一個時刻,不值得紀念,那麼對他來說,其餘的任何日子,都微不足道。這就是他的節日。他過節的方式,就是一次次地重返記憶,並回到那個幸福的時刻。盡管如此,張琴因驚恐而扭曲的臉,仍常在他的腦海浮現。他一聲歎息。

又一個周末到了,張琴在蕭瑟的秋風之中,踩著校道上的落葉,來到了陸遜的宿舍。她要作最後一次努力,或發出最後通牒。如果陸遜仍是固執己見,那麼後果必須由他負責。陸遜既然在心裏蘊藏著如此巨大的秘密,又不願跟她分享,那麼她在陸遜心中的位置可想而知。她已經做好了采取任何措施的準備。張琴劈頭第一句就是:“你還不肯說嗎?”陸遜望著她,搖了搖頭。他很痛苦,但也很堅定。張琴呆呆地望著他,淚水忍不住湧出眼眶。她哭了。陸遜垂著頭,一言不發。雙方僵持了幾分鍾,張琴忽然撲過來,摟住陸遜,哽咽著說:“陸遜,我不能沒有你。我再也不問你了。我發誓!”

另一個故事(模仿者)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必須做點什麼。近日以來,我越來越感到了人生的荒誕和虛妄,一種尖銳的虛無感像秋風吹透大地,穿過我的身軀。在這個秋風漸起的周日黃昏,我買了兩張電影票,叫張琴陪我去崗頂的電影院看電影。我沒留意今天有什麼電影,放映什麼影片,這不重要。重要的是看電影本身,還有電影院的環境。我需要隨便一個電影院。

張琴詫異地望著我,說:“我不想去。你不是很討厭去影院嗎?”我跟她有好幾年沒去電影院了吧。起碼,結婚的這幾年,一趟也沒去。我不喜歡電影院,空氣太混濁了,幾乎讓人喘不過氣來。我喜歡什麼片子,總是花五塊錢買一張盜版碟在家裏看。

“今天我特別想看,陪我去吧。”我拉起她的手,我感覺一股溫存從我的手傳遞過去。張琴打開我的手,說:“你自己去吧,今天我沒空。我約了馬鈴逛街。”我說:“我很想你陪我。”張琴望著我,我聲音裏的溫柔和央求讓她感到陌生而躊躇。她小聲說:“明天不行嗎?我都約人了。”我說:“不行,非今天不可。”張琴格格地笑了:“好吧。今天是什麼重要的日子?”她的臉依然姣美光潔,仿佛時光的雕刻刀對她無能為力。今天是什麼日子?我望著張琴,我的目光中慢慢沁出了悲愁。

我們的座位在中排前五,不算好,也不算太壞。我有好多年沒進過電影院了。大銀幕的圖像和音響堪稱一流,但人卻不多。這跟我早年經常在客村某研究所大禮堂看電影的印象迥然不同。那時放映的大多是老片子,效果很糟糕,但一個可以容納四五百人的大禮堂,總是座無虛席。隻要你花上五元錢,就可以看兩場舊電影。我很喜歡那種感覺,空曠而高高的禮堂穹頂,讓人有一種置身於露天影院的放鬆感。與其說這是影院,毋寧說是影廳更加恰當。空間很逼仄,人也坐得稀稀落落。

片子很精彩,是李連傑主演的《投名狀》,李連傑我很喜歡,我幾乎看過他主演的所有片子。但我心不在焉。我不是來看電影的。我眼睛骨碌碌四下亂轉,四周鴉雀無聲,寬大銀幕發出的光線,可以影影綽綽看到觀眾的頭部和肩膀。張琴馬上沉湎於劇情之中。張琴每天晚上都守著電視機追看肥皂劇,無論是什麼,她都能沉溺其中,無力自拔。

我想起了多年前的同一天,我帶張琴去客村附近那個研究所大禮堂看電影。影片的名稱我忘了。有一個鏡頭印象很深刻:一個女人在一個男子麵前脫衣服,她扭動著寬大的胯部,轉過身來,她一對圓滾滾的乳房抖動著,幾乎撐滿了寬闊的銀幕。我就是在那時趁機將一隻手伸向張琴胸口的。我想摸她很久了。我將手心按在張琴胸口凸起的位置上,隔著衣服觸摸她。張琴紋絲不動,臉朝著銀幕,仿佛對此渾然不覺。我的手在張琴的胸口上哆嗦,它仿佛喝醉了酒的人,左搖右擺,腳步踉蹌。我的身體刹那間躁動起來,像一座被風暴搖撼的建築物,裏麵傳出腳步錯亂的聲音,仿佛有一群人在奪門而逃。我的手慢慢地滑入了張琴的衣服,無聲無息,像一個小偷,躡手躡腳地溜入了張琴的小金庫。我閉上眼睛。張琴沒有吭聲。但她的臉,像一隻燈泡那樣發熱,幾乎要發光。我的手觸到了一個硬邦邦的、小鐵鍋似的物事,我知道這就是她的保險櫃。我的心底傳來一聲哀歎,歎息聲中夾雜著一股狂喜和痛苦交織的複雜情感。我的手終於越過障礙,觸及了她的乳房。她的乳房很小,很結實,像一顆玉石。我的指尖順著乳房的弧度在滑動,它精美絕倫,宛若出自能工巧匠的精心雕琢。我托住它,它在輕微地顫動,宛若一隻受驚的小動物在戰栗。我小心翼翼地撫摸,它很快就消除了恐懼,並逐漸變得活躍起來。張琴從喉嚨深處發出“嗯”一聲,像在夢囈。她的乳房在抖動,乳頭擦過我的手心,像小獸的嘴在痛飲。張琴的身體像解凍的河水在流動。盡管她沒有說話,也保持著原先的坐姿,但我感到她就躲在她的衣服裏麵、躲在她的軀體內部呼應著我。終於,她扭過頭來,目光從銀幕轉移到我臉上,眸子閃耀著奇異的光。電影院裏的黑暗,掩飾著她的喜悅和羞澀。盡管看不清她的臉,但我知道她充滿亢奮。我的另一隻手,像一隻獵狗刷地衝上去,一口咬住了目標,它更魯莽,更迷醉。張琴小聲說:“你弄痛我了。”我抱歉地笑了笑。我還是第一次摸張琴的乳房呢,這也是我第一次撫摸女人的乳房。我想,她也是第一次被男子觸摸嗎?張琴仿佛知道我在想什麼,她用嘴唇輕咬我的耳朵,小聲說:“以前我從不允許。”她向我靠過來,像電熱管那樣滾燙。我沸騰了,我的心比雙手還要陶醉。我們依偎著,閉上眼。也不知過了多久,銀幕驟然漆黑,而刺耳的樂曲猛然響起,影院的燈光也亮了起來。我們如夢初醒,電影散場了!我觸摸的不光是她的乳房,而是幸福的按鈕。如果我今後有什麼值得紀念的日子,那麼肯定是今天。這個頹敗的電影院,就是我渴望中的天堂。這麼久了,那晚發生的一切,依然如在眼前,栩栩如生,纖毫畢現。

眼前的銀幕上,正在播放到徐靜蕾飾演的女主人公,緩緩地將衣服脫掉,赤裸地委身於李連傑飾演的男主人公。我的欲望就是在此刻升起來的。張琴會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嗎?她麵對著銀幕,沒有吭聲。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我握了握她的手,她的手光滑,冰涼,沒有生機。她的手,像一尾死魚。我的欲望幾乎要像海汐一樣消退,幸虧銀幕上的男女主人公摟著滾在床上,影壇巨星的賣力表現挽救了我。我伸出手,我的手蘊藏著病態的愛戀和欲望,但無論如何,它亢奮起來了。我有多久沒向它們伸手了?我的眼前,映出張琴那晚落入我手心的那對乳房,細小結實,溫暖綿軟,宛若珍貴的玉石雕琢而成。其實,那天晚上,我沒有看到它們。在灰暗的電影院中,我既沒有目睹它們的形狀,也沒有窺見它們的色澤,但它們在我的腦海牢固地紮根。

在這些日子裏,我不想觸碰張琴身體的任何部位,我不想摸她的奶,不想親她的嘴,更不想跟她同床共枕。我有時一看到她,就無端端地感到煩躁和厭惡。一夜,張琴從床的那一頭側過身來,她的手從睡袍上伸出,像樹上伸出的一根枝條。她的手伸向我,抓住了我的陽物,她凝視著我,目光中仍帶著一種技術性的希望。我的陽物毫無反應,像是假的,像是安裝在我胯部下的一件塑料道具。張琴木然地看著我,她的樣子讓我不安。她說:“你對我沒有感覺了。”我說:“那種事說明不了什麼,夫妻之間,不能光做那種事。”她說:“這事兒沒有了,那就什麼都不要說了。”我說:“我累了,也許是病了。我提不起激情。”她說:“僅僅是對我吧。”我說:“你懷疑我有別的女人?”她說:“也許沒有。我想說一件事。”我說:“什麼事?”她說:“你不再愛我了。”我記得當時一愣。我無法回答她。我也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我不再愛她了嗎?我會去找別的女人嗎?但她的身體,對我而言的確失去了興趣,乃至憎厭。我無法解釋這個原因。她跪在床上,一動不動地望著我,露齒一笑:“無所謂的。”她不向我提什麼要求了。

但現在,我的雙手幾乎同時地、爭先恐後地向張琴的胸口伸去,像潛入草叢的蛇飛快地潛入她的衣服,跨越她的乳罩,按住了她的乳房。它們飽滿而碩大,顫巍巍地抖動,要從我的手中滑出。我的欲望像波浪在湧動,我依稀回到那個醉人的晚上。今天,我在電影院紀念那個偉大的節日。張琴紋絲不動,她的乳房像她的手一樣冰涼。她忽然笑出聲來,那是愜意而放鬆的笑聲。我知道這跟我的觸摸沒有關係。我往銀幕瞧去,銀幕上人影走動,色彩斑斕,但我無法組織起一個清晰的畫麵。我幾乎是充滿仇恨地揉搓著她,她搖晃著,但雙眼沒有一瞬離開過銀幕,她投入到劇情中去,對我無動於衷。我的激情像退潮的海水,緩慢地、不可挽回地離我而去,讓人絕望。然而,今天是我的節日。我一麵追憶那個幸福的晚上,一麵按捺著失望的心情,堅持去做完這一切。我的內心既然沉湎於往事的柔情,又交織著內心花園破碎的愁苦。無論如何,我需要一個儀式。我的雙手,它們像一具機械上的兩個部件,精確地、冷靜地、有條不紊地撫摸著張琴,從乳根開始,摸遍乳房的凸麵,再往上摸到她的乳頭。她的乳頭像兩顆木頭雕刻的珠子,硬挺,冰涼,略顯粗糙。她的乳房冒出雞皮疙瘩,那些細小的顆粒,將她的恐懼和不安完整地傳遞給我。她自始至終一言不發。在黑暗中望過去,她的軀體和影子混淆不清,她像一具木頭做的雕像,仿佛從來沒有動彈過。我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她。我幾乎要在黑暗中哭出聲來。終於,電影散場了。我們走出電影院,街上夜色漆黑,路燈閃爍。她望著我,臉上充滿譏誚。我說:“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張琴說:“我沒有過這麼惡心的一天!”

那個我撫摸張琴乳房的晚上,是值得紀念的。它對我的意義是不必說了,我相信對張琴也是刻骨銘心的。如果說它是我們第一個共同的紀念日,這並不為過。令人遺憾的是,我們後來沒有在恰當的時間、地點和方式好好去紀念。我們沒有在電影院親熱過,事實上,我們有好幾年沒有涉足影院了,除了上次的刻意安排。在今天,我跟她鬧到如此田地,恐怕不重視節日就是罪魁禍首。

在很長的一段日子裏,我都沉浸在撫摸張琴的美妙記憶中。我通過雙手的摸索,基本上弄清了張琴乳房的大小、形狀和手感,然而,這畢竟僅出於觸覺上的一種判斷,未免有盲人摸象之虞。我渴望一睹廬山真麵目,最好一窺全豹。我甚至滋生了非分之想,想想看,那對乳房隻不過是張琴性感陣地的兩個橋頭堡而已,在她的縱深地帶,該是何等的險峻和壯麗!然而,在下來的一個多月,張琴根本就不容我染指。我一走近,她就像一個受驚的小鹿,一蹦三尺高。

直到重陽節。這一天,我如願以償。我感謝古人留給我們的登山習俗。“每逢佳節倍思親,遍插茱萸少一人”。這多有詩意!多年之後,我才意識到,這一天也是我們的重要節日,但我們一直忽略了。我得亡羊補牢。

重陽節是周五,原則上放假半天。而我上午沒有課,這就給我們“過節”提供了時間。但張琴說:“我明天上午有課呀。”我說:“這好辦,你可以讓學生自習,也可以出個作文題讓他們寫。”張琴生氣地說:“你總是誤人子弟,但我不會這樣兒戲!”我說:“我不管,明天必須去登山!”張琴說:“真要去,我就跟馬鈴調課。”我哼了一聲。馬鈴是教數學的,平時整天跟張琴在一起嘀嘀咕咕,都快成“同誌”了。

張琴想去白馬山,我說:“必須去青龍山!”這是不容爭論的。白馬山在果城郊區,號稱市肺,平時人就多,在重陽節呢,登山的人,恐怕比山上的草木還多。青龍山距市區逾四十公裏,林木茂密,空氣更好,遊客也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