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形的女人19(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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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這句話,王滿水猛地把煙頭扔在地上踩滅了,然後就掀起竹簾進了屋裏。屋子裏無聲無息的,那竹簾又安穩地垂下去,就像一隻瓶子重新塞上了蓋子。她們,進不去。已經是很深很深的夜裏了,月光愈加凜冽,愈加清醒,就像端午節裏的雄黃酒,她們兩個,周身濕漉漉的,她們是泡在雄黃酒裏的蟲豸,任是怎樣都爬不出這瓶子去。劉水蓮無意中碰到了張翠芬的身體,她的身體是一種奇怪的僵硬,就像經過了某一種化學反應之後忽然凝固下來了,冷卻下來了。又像是一個身處絕境的人為了保留一點力氣而讓自己閉關了,幾乎連脈搏都關閉了。整個晚上張翠芬就這樣入定一般坐在台階上,劉水蓮也枯坐著,坐到後來她漸漸開始支撐不住,好像是睡著了。等到再睜開眼睛,天已經亮了,又是早晨了。

王滿水一家人都已經起床了,他家做飯就在屋簷下的一口泥灶上,他老婆正坐在灶前添柴,大鐵鍋裏燒了水,準備做早飯的樣子。他老婆蓬著個頭,胡亂穿著衣衫,木木地看了她們倆一眼,一句話都沒有說,她像是根本不會說話一樣,不哭也不鬧,然後就把眼睛從她們身上移開了。再沒有去看她們一眼,就當她們是根本不存在的。早飯做好了,是和子飯,麵條土豆豆角還有小米煮了一鍋,最後噴了油蔥,香氣像泡沫一樣在整個院子裏膨脹著,要把台階上的兩個女人都包進去一樣。王滿水的小賣部也開張了,他開始灑水掃地,開始忙碌一天的生意。他的兩個孩子一人吃了一大碗和子飯就背起書包上學去了,他老婆開始無聲無息地刷鍋,然後喂雞。他們都沒有向她們看一眼,任由她們自生自滅去。

張翠芬和劉水蓮吃了些包在頭巾裏的饅頭,喝了幾口罐頭瓶裏的涼水。吃完之後仍是一動不動地坐在台階上,她們似乎就隻剩下這一件事情可做了,就是這樣像兩把刀一樣,無聲無息地卻又寒光閃閃地坐在那裏。劉水蓮這時候才明白了昨晚出來之前,張翠芬為什麼要包上一包饅頭,還要帶上水。原來,在這場戰爭還沒有開始之前,她就知道這場戰爭的酷烈了。這也是她為什麼要把王滿水放到最後一個要債。這場戰爭在她腦子裏盤旋了十八年,就像下盲棋一樣,哪一步該怎麼走,她早已在腦子裏設好定局了。她自己跟自己下這盤棋,一下就是十八年。這十八年裏她不能跟任何人說,她就一個人守著這盤棋,死死地孤單地絕望地守著。現在這副殘酷的棋局就擺在她麵前了,她在台階上默默坐著,目光虛虛的,像是在想下一步棋該怎麼走,又像是什麼都沒有想。整個人,完完全全是一望無際的空曠,就像一片沙漠。

吃中午飯的時候,王滿水一家人坐在院子裏那棵棗樹的樹蔭下乘涼吃飯,王滿水的老婆做的是炸醬麵就黃瓜,他們一家人一人輪著一隻巨大的海碗,或蹲或坐,哧溜哧溜,隻幾下,一碗麵就劃下去了。王滿水顯然一碗不夠吃,又撈了一碗。在整個吃午飯的過程中,他們誰都沒有向兩個女人多看一眼。張翠芬和劉水蓮接著吃剩下的饅頭,喝完了剩下的水。然後繼續枯坐在台階上。太陽把石台階烤得滾燙,似乎放團麵就可以自己烤成燒餅了。就是這樣,張翠芬都沒有挪過一寸地方,她盤腿坐在那裏,臉上看不出一點點表情,也不說一句話。周身在陽光下散發著一種寺廟裏才有的時光之下的清冷和陰森。

太陽落山了,玫瑰色的晚霞寂靜地落了一院,棗樹的鐵劃銀鉤看起來也寂寞安詳,兩隻雞在地上結伴尋找著菜籽吃。泥灶上的鐵皮水壺已經燒開了,王滿水的老婆把壺拎起來灌暖壺,然後又放上大鐵鍋準備做晚飯。晚飯家家戶戶是小米粥,金色的火焰舔著鍋底,小米在鍋裏開花了,散發著一種穀物才有的清香。不一會,月亮就出來了,又一個晚上來到了。

張翠芬和劉水蓮已經在這台階上坐了一天一夜了,頭巾裏帶的饅頭已經吃完了,水也喝光了。張翠芬聲音平平地對劉水蓮說,蓮娃,你回去烙幾張餅帶過來,帶一瓶水,還要帶上一卷鋪蓋,夜裏在這台階上睡會著涼的,現在就回去。那聲音不像是她的,她像在一個遙遠的地方對著她下一道不可違抗的命令。劉水蓮猶豫著,要不要走,她突然覺得要是把張翠芬一個人拋在這就是把她一個人留在戰場上拚死抵抗,她突然就覺得心酸得無以複加。她呆呆坐著不動,張翠芬又催她了,說,你快回去好好吃點東西,再給我帶點烙餅來。確實,她們倆身邊一粒糧食都沒有了,她們就是餓死了,看樣子王滿水也不會給她們一口吃的。她必須得回去拿點吃的,如果想活下去。是的,如果半路退回去更是死路一條,隻會被更多的人看了笑話。他們休想。

劉水蓮站起來又看了一眼張翠芬,才向門口走去。坐得時間太長了,吃的東西也不夠,她覺得自己雙腳在打飄。就是這樣,她還是竭力按捺自己的兩隻腳,讓它們往下沉往下沉,就像一個喝醉酒的人踉蹌著腳步,卻努力裝出沒喝多的樣子給別人看,多少有些徒勞和滑稽。她有氣無力地往回走,剛才在走出王滿水家的一刹那,她和張翠芬忽然有了些生離死別的感覺。就像是,這一別就再也見不到這個人了。她不是恨這個女人嗎,她不是恨她要懲罰她嗎,可是,她現在為什麼這麼疼?她努力按捺著自己,不讓自己哭出聲來。這種壓抑幾乎用盡了她的全力,使她走了幾步就氣喘籲籲起來。她扶著牆,歇了歇,然後,抬起頭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月亮更瘦了些,墨藍色的夜空裏有幾點疏星,遙遠地閃著寒光。月亮像拓下的石印圖章,千百年前的神秘的圖章,扣在那裏,像扣著夜空中的某一處玄機。她看著那月亮,忽然之間渾身上下又蓄滿了力氣。她在這個夜晚又一次從月亮裏汲得了源源不斷的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