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形的女人18(1 / 3)

18

坐在對麵的劉水蓮都忽然之間感覺到這種異樣的明亮了,她忍不住有些微微的害怕。就在這個時候,張翠芬忽然站了起來,她站起來的時候,那盞昏暗的燈泡正好卡在她的額頭上,照著她的臉像鍍金菩薩一般,神秘,肅穆,安詳。她站在那裏,對著桌子後麵的劉水蓮說了三個邊緣極其清晰的字,跟我走。

街上滿是月光。

無孔不入的月光。

是不是所有這些要發生點什麼的夜晚都有著這樣淒厲的月光?這樣像舞台燈光一樣尖銳明亮而荒誕的月光。劉水蓮的影子跟著張翠芬的影子,無聲地走在寂靜的青石板路上。她們那長長的虛虛的影子龐大地落在街上,看起來像兩隻獸的影子,帶著一種隱秘的不祥出現在小鎮的青石板路上。

月光像洪水一樣潔淨地衝洗著整個小鎮,所有的角落裏彌漫的都是這種月光的冷腥,像一場盛大的災難即將燃燒。她們鬼魅一般的影子穿過街道,穿過胡同,終於在一個院子門口停住了。院門還沒拴上,裂著一道縫,屋裏的燈光從這縫裏吐了出來,像一條蛇信子一般寒涼。張翠芬慢慢推開了門,然後她們兩個無聲地踩著月光向那間點燈的屋子走去。劉水蓮忽然就覺得走在自己前麵的張翠芬不再是個人,自己也不再是個人。她們像兩個月光下的羅刹忽然神秘地降臨到了這鎮子裏。

沒有人知道,她們是來報仇了。

那房門被推開的一瞬間,屋子裏的人都愣了一下。屋裏一共有四個人,兩個孩子在桌子上寫作業。他們頭對著頭,黑色的頭發閃著光,看上去像河流深處兩顆光滑的卵石。女人坐在炕上做著一隻鞋,男人正半躺在炕上,淹沒在女人的影子裏。屋子裏的地麵沒有鋪水泥,滿是坑坑窪窪,屋子中間一根柱子撐著屋梁,柱子上掛著一隻米籃子,還有半袋白麵。

在男人看到張翠芬的一瞬間,忽然就從炕上彈了起來。也就是在那一瞬間裏,劉水蓮從他的眼睛裏看到了一種巨大的恐懼,這種恐懼頓時便讓她渾身長滿了力量。她甚至很邪地對他笑了一下。張翠芬的臉上籠罩著一層奇異的平靜,使她的整張臉看起來都是陌生的,又是可怕的。像一種真正的戰爭來臨之前的平靜。她對著炕上的男人平平靜靜地說,李戰海,你知道我是來做什麼的,十八年了,她要上大學了,出不起學費。我是來要錢的。

屋裏的女人死死地盯著張翠芬看,又盯著李戰海看,像是突然之間她誰都不認識了。李戰海已經從炕上跳了下來,劉水蓮這才看清楚,這是個多麼瘦弱,又多麼,猥瑣的男人啊,連胸前的肋骨都能一條一條數得見。他的兩條腿是有些羅圈的,站在那裏似乎連站立都站立不穩。劉水蓮想,這樣一個男人,就這樣一個男人,卻可能是------她的父親?她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臉上的笑卻更邪更鋒利了。她笑吟吟地看著這男人,看著炕上的女人,甚至還看著那兩個寫作業的孩子。她聽見李戰海幹澀的聲音,她聽見他慌不擇路地說,怎麼就說是我的?你憑什麼說是我的?

張翠芬冷笑,你憑什麼說不是你的?

那又不是我一個人……

張翠芬忽然從腰帶上拔出了一把剪刀,她把那剪刀牢牢套在了自己的一隻手上,就像忽然之間她長出了第三隻鋒利的手。她才說,你要是敢說你沒睡過她,我今天就把你的這張嘴剪爛喂狗。我告訴你,今天我來就沒打算活著回去,你要是不拿出錢來,我今天半夜一把火把你們全家都燒死,你信不信?

……

我放過你十八年,不是放過你一輩子。你還真以為沒事了?是還沒到時候。現在,到了。

李戰海的女人已經在尖著嗓子哭叫,邊扯著頭發捶著大腿哭,邊叫兩個孩子收拾書包,她要帶他們連夜回娘家去。李戰海倚著那根柱子,有氣無力地說,我沒錢,你也知道,我連他們的學費也出不起。

張翠芬說,那就去借,我都讓你十八年了,你今天就別想躲過去,想躲?連門都沒有,拿不出錢來就把命拿出來。你還想什麼都不往出拿?

最後的結果是李戰海連夜七拚八湊出了五百塊錢,他說,就這麼多了,實在沒有了,你今天就是殺了我也這麼多了。他已經把自己縮在了牆角裏,看上去隻有小小的一握,似乎一隻手就可以把他拎起來。張翠芬久久看著放在桌上的那疊揉皺的鈔票,最後,她幽幽歎了口氣,拿起錢裝進了口袋。然後,一聲不響地向門口走去。劉水蓮跟在她身後,在她轉身要出門的一瞬間,她忽然回頭對著牆角的李戰海笑了一下。燈光下,她像匕首一樣,殘忍地對他笑了一下。

她們的影子再一次走進了胡同,再一次出現在了街上。她們無聲無息地,力大無窮地走在月光下,一前一後,緊緊相隨著,像兩個身披盔甲的鐵血戰士。夜更深了,月亮更亮了,它散發著一種比白天更慘烈的光芒,在這種慘烈的明亮裏卻又四處飛翔著黑暗詭異的影子。踩著月光她們兩個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另一家院子門口。這家的院門是用樹枝紮起來的,隻輕輕一推就開了。劉水蓮認出來了,這是老光棍來寬的家,他連扇木門都懶得割,就終年用這樹枝紮起來的柴門。原來,原來,就連來寬都可能是她的……父親?在走進這院門的一瞬間,她幾乎被一種巨大的疼痛擊倒在地。張翠芬繼續向前走,她氣喘籲籲地死命地跟著她,就像是一不小心就會走丟一樣。她幾乎是拖著自己的兩條腿在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