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形的女人19(2 / 3)

她回了家燒火做飯,烙了幾張餅,又裝了滿滿一瓶水。然後把一卷鋪蓋用繩子捆好了,綁在自己背上,一隻手提著烙餅,一隻手提著水出了家門,向王滿水家走去。鋪蓋卷很沉,把她的腰都壓彎了,她便佝僂著背,像隻蝸牛一樣,慢慢向王滿水家門口移動。一路上碰到的人都看著她,卻沒人敢和她說一句話。她駝著背,努力把眼睛翻起來看著所有碰到的人。白色的眼球像岩石一樣烙著眼前的人,誰見了都是下意識地一躲,似乎是被燙了一下。她對他們一笑,然後慢慢移過去了。她見了誰都笑。那笑一路上就牢牢地掛在她臉上,像生在那裏,長在那裏了一樣。

王滿水家的門沒有關,她無聲地進了門,看到屋裏亮著燈,王滿水一家人都在屋子裏。院子裏靜悄悄的,好像一個人都沒有的樣子。她突然就有些害怕,馱著笨重的鋪蓋卷,急速地朝屋簷下的石台階奔過去。然後她猝然站住了,她站在那裏看到了石階上那個薄薄的小小的影子,那個影子紋絲不動地貼在夜色裏,月光下,像一尊小小的被風幹的木雕。她的淚嘩地就下來了,她把鋪蓋卷扔下,對著那小小的影子說,婆婆,喝水,吃餅。

張翠芬用了很長時間才慢慢吃了一塊烙餅,似乎一夜之間,她的咀嚼功能已經退化了。最後,她用水把這些食物衝下去,劉水蓮都能聽見她嗓子裏發出的咕咚咕咚的聲音,像一口深井裏發出的回聲。她把剩下的食物包好,把水放好,然後在地上鋪開了鋪蓋卷,她對劉水蓮說,蓮娃,你上來睡吧,不要著涼了。劉水蓮硬著嗓子說,你要是不上來睡我也不睡,我們就都坐著。最後,張翠芬和劉水蓮都擠到了那卷窄窄的鋪蓋上,她們鋪著一條褥子,蓋著一條薄薄的被子,兩個人的身體緊緊地擠在一起,她們從沒有挨得這麼近這麼近過,就像是,她們身體裏所有的骨頭都被剔出去了。她們隻剩下了兩具軟若無骨的肉體,可以從每一個縫隙裏嵌進去,深深地嵌進對方的身體裏去。她們都成了液體,已經攪在一起了,再也無法把她從她裏麵揀出來。

兩個人睡在院子裏看著天上的月亮,感覺就像睡在一望無際的曠野裏,頭枕大地,身披星光,兩個人忽然之間都感到了一種可怕的卑微感,覺得自己是那麼小那麼小,真是螻蟻不如啊。這月光,千年萬年都是這樣,她們在這月光下,又算得了什麼?兩個人都覺得似乎一陣風過來就可以把她們吹散了,吹跑了。兩個人都感到了身邊這個人對自己的重要,她們像兩隻水麵上的浮遊生物一樣緊緊抓著對方,生怕對方忽然之間就煙消雲散了。

張翠芬和劉水蓮就這樣在王滿水家裏過了五天五夜。每天黃昏的時候,劉水蓮就回去做飯,然後把一天裏的糧食和水帶夠了再回到王滿水家裏。在開始的一兩天裏,她還覺得恐懼而疲憊,不知道這樣下去,事情究竟會朝著哪個方向走去。到了後來的幾天裏,她就徹底沒有任何感覺了,她失去了任何知覺。她學張翠芬,把自己身上的任何感官都關閉了。她隻是機械地本能地重複著一天又一夜,然後再開始新的一天又一夜。她不能去想,隻要稍微一想,她就支撐不住了,就坍塌渙散了,她就再也沒有力氣把自己重新收攏起來了。一連幾天裏她和張翠芬都靠著這最簡單粗糙的食物,靠著一點涼水活了下來。她們就靠著這點東西維持著生命的最底限,然後絕大部分時間裏兩個女人就像泥塑一樣在王家的台階上枯坐。

她們隻有這一種辦法了,就是坐下去,坐穿了,看看誰先敗下陣來。王滿水看似若無其事一般,看似根本看不到她們的樣子,難道他內心裏就真的沒有一點恐懼?難道,他就真的一點都不害怕?不害怕這兩個隨時準備困死在他家裏的女人?他當然害怕,除非他不是人。可是他不能讓她們看出他的害怕來,他隻盼著她們撐不住了,就自己撤離,就息事寧人了。事到如今,就算他半路上肯出這個錢了也下不了台了。那算什麼?比當初出了這錢更狼狽。全鎮的人以後怎麼看他?他還活不活了?

事實上,全鎮上的人們都已經知道這場決鬥了。有時候即使是白天,也會有幾張臉從王滿水家的門縫裏一閃而過,甚至有的時候,他會忽然在自己家牆頭上看到幾雙眼睛。他們在偷窺。他們在偷窺事態的變化,他們在暗暗觀看這場生死鬥。這也讓王滿水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壓力,兩天以來,幾乎沒有人上他的小賣部裏來買東西。平時打醋打醬油的多是鎮上的婦人們,這兩天,她們像集體約好了似的,齊唰唰地消失了。他知道了,她們是同情那兩個女人的。她們都是女人,所以,在這種時刻,她們幾乎是本能地和那兩個女人站在了一條戰線上。就連來買香煙的男人都忽然少了,也許當初強奸過劉愛華的男人並不止這九個。可能還有更多藏在暗處的男人,當初,他們幾乎是一個看一個的,一個學一個的,強奸了一個手無寸鐵又人事不知的年輕美麗的瘋女人。反正即使強奸了她,她也不會記得是誰強奸了她。更何況,那麼多的男人都強奸了她,還差多一個嗎?可是,在十八年之後,是不是這些躲在暗處的男人們忽然都有了一絲良心上的發現?特別是當他們都一天一天走向蒼老暮年的時候,當他們有一天發現自己的女兒也已經忽然長大的時候。於是,越來越多的男人和女人們都在刻意疏遠王滿水,他們要通過這種方式來懲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