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形的女人18(3 / 3)

整個鎮子就像正麵臨著一場空前的浩劫,就像有千軍萬馬呼嘯而來要將這個鎮子洗劫一空一般。雖然所有的人都明白,其實隻是一老一少兩個女人,但是,到了第二天天亮的時候,所有的人還能從空氣裏聞到一種可怕的陰森的魅氣。這氣味把白天也籠罩住了。

劉水蓮白天在街上走過的時候,所有的人看到她就停住了手裏正做的活,停住了正說著的話,悄無聲息地看著她。她像是突然漂到了這鎮子上的一座孤島,無依無靠,荒草滿地。他們看著她,不像在看著一個人。似乎一夜之間,她已經異化為別的生物了。她背著他們的目光,沉甸甸地一路背著。這目光伏在她的背上越長越大,越長越厚,像一層鈣化了的殼。她背著這層骨骼一樣的殼反而無所謂了,反正已經到底了,懸了十八年的果實終於落到地上了,還有什麼好怕的?心裏便驟然平靜下來了。她甚至對他們笑,很邪又很無邪地對他們笑。直到笑得他們害怕起來。紛紛躲開。

在三天三夜的時間裏,張翠芬把八個男人的錢都先後要到了手。她一個一個地數著,讓劉水蓮都記在賬上,現在,就差最後一個男人了。這第九個男人叫王滿水,曾經做過鎮上供銷社的采購員,年輕時候天南地北地跑過幾年,後來回了鎮上,就在自己家後牆上挖了一個門,開起了鎮上第一家小賣部。這第四個晚上,張翠芬和劉水蓮吃過晚飯就開始收拾東西,她在頭巾裏包了幾個饅頭,幾塊鹹菜,帶了一罐頭瓶涼水,帶著一把剪刀,然後就出發了。劉水蓮跟在她身後,她們又一次出現在了井兒街的青石板路上。月亮已經是下弦,月麵蝕去了一塊。缺月疏桐間,回響著更漏的凋零,像是一夜之間就已經滑到深秋裏去了。這種殘月的光還是青色的,青色中帶著一點蒼黃,使月光下的一切看起來就像在一幅老照片中似的,蹉跎而柔軟。那空中的電線落在地上的影子就像水中旖旎的蛇影。她們踩著這月夜裏的波光水影,一直走到了王滿水的家門口。

一直沒有人開門,那扇門喑啞地緊緊閉著,就像在門的後麵正生長著什麼陰謀。絲絲縷縷陰森的氣息從那扇門的後麵滲了出來,劉水蓮忽然就感覺到了恐懼。這是一種遇到敵人的感覺,敵人還沒有出現,他的氣息,他的體味已經先散發出來了。有那麼一個瞬間,劉水蓮差點對張翠芬說,咱們回去吧,這錢不要了。可是 ,張翠芬屹然站在那裏,連一絲說話的空隙都不給她。她苦苦攢了十八年的力氣,要在這四天四夜裏全部用光用盡。

這是最後一道門了。

門終於開了,王滿水一臉陰鬱地站在門後。張翠芬一句話都不說,拉著劉水蓮就從那道縫裏擠了進去。然後,門又無聲地合上了,就像是把她們吞進去了。

屋裏的燈暗著,看不出屋裏的人是睡著還是醒著。三個人站在院子裏,在鋒利的月光裏默默對峙著。然後還是張翠芬先開口了,她說,我是來拿錢的,準備好了嗎?王滿水已經點起了一支煙,那支閃著紅光的香煙像一支在月光中長出來的蘑菇,妖冶、孤單而可怖。王滿水猛吸了一口煙,那點紅在夜色中愈發鮮豔得像個傷口。然後,他把煙一點點吐盡了,才沒有表情地說了幾個字,我說過了,沒錢。

沒錢,就拿東西抵。

我憑什麼要把我的東西給你?你憑的是什麼,你把證據拿出來啊,證人也可以,在哪呢?

你不用這麼死皮賴臉地不承認,你自己當初做過什麼,說過什麼,你自己最清楚不過。當年你不是親口對別人說,你強奸劉愛華的時候,第一次完事了都不用往出拿,就可以接著做第二次?這話是不是你說過的?你還真以為我不知道?

你要是能記得這麼清楚,怎麼過了這麼多年才翻出這舊賬?人都死了,你找我幹什麼?

你還要抵賴這不是你做下的事嗎?

就算我是做過這樣的事,也不是我一個人做的吧,你這幾夜不都在討債嗎?那些男人們要是沒做過虧心事會把錢給你?那麼多人都做下了,你憑什麼就說這孩子是我的,就該我出錢?

你又怎麼知道這不是你的孩子?他們出了錢,憑什麼你就不出?

我再告訴你一次,我沒錢,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明天把公安局的叫來我也不怕。我告訴你,要錢,一個子都沒有。

王滿水,你真是豬狗不如,你越活越沒有一點人味了。你這樣昧良心,就不怕遭天譴遭雷劈?

王滿水一聲冷笑,嘴邊的紅蘑菇又明滅了幾下,他的笑容在月光下看起來散發著凜冽的瓷光,他慢慢對她們說,我告訴你,錢根本不用想。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想殺人就殺人,想放火就放火,你就是今晚把這房子一把火燒了我也決不多說一個字,你現在要是想把我砍了,也隨便。反正,你記住,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我進屋睡覺去了,炕上人多睡不下你們倆,你們要是願意就睡在院子裏,要是怕著涼了就趁早回自己家睡覺去。我院門也不關了,你們隨便,進進出出都隨你們的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