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形的女人18(2 / 3)

來寬是個五十歲出頭的老光棍,很小就是個孤兒,無父無母,由祖母帶大,祖母死後就再沒人管他了。他有一口自己吃的飯就很不錯了,哪裏有錢娶媳婦。自然也沒人給他說媒,他也就隻能一年又一年地荒著,一直荒到五十多歲。就住在祖母留下的這兩間破屋裏,靠在附近的鐵廠裏打鐵掙點錢養活自己。因為長年在鐵廠裏打鐵,倒也練出了一身好肉,堅硬黢黑,像鐵的顏色,摸上去也像鐵。土製的鐵廠十分不安全,經常出現鐵水燒傷工人的事故。來寬的一隻腳是這樣被燙傷的,一隻眼睛也是這樣被燙瞎的。因為他的一隻眼睛是玻璃珠子做的假眼,所以他看什麼東西看什麼人的時候都得把臉側過來,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那隻真眼睛上。由於用的力氣太大了,使那隻眼睛看上去總是睜得要掉出來的樣子,似乎隨時都需要用手把它塞回去。那隻假眼睛則終年散發著死滯的玻璃的光澤,蟄伏在他臉上,一動都不動。

鐵廠裏一拿了錢他就去買酒和豬頭肉,揣在懷裏揣回去,一個人關上院門就坐在屋裏一個人吃著喝著,他吃東西隻用一隻手,另一隻手就在一條卷起褲管的大腿上來回地搓啊搓,搓起了泥麵魚一條條滾落下去。他從不刷牙,吃喝完了就地一盤就睡著了,所以不到五十歲的時候,嘴裏的牙齒基本上已經掉光了。他也不去配假牙,就用兩顆殘存的牙齒和光禿禿的牙床繼續磨碎那些吃的,咽下去 。隻要有錢他就去買吃的喝的。別人說你好歹給自己添件衣服,他說,一件衣服穿在身上能覺什麼?披一件衣服在身上那就是把七斤豬肉披在身上了。不可惜了慌?

就是這樣一個老光棍,居然也可能是……她父親?兩間低矮的破屋裏都沒有開燈,莫非來寬不在?然而,張翠芬連猶豫都沒有猶豫就朝其中的一間走去。她似乎突然之間具備了一種超人的嗅覺,就像某種動物的嗅覺一樣奇異,但是,不像人的。門上掛的是竹簾,隻一挑,她們就像魂魄一樣無聲地飄進去了。月光暢通無阻地從窗戶裏從竹簾裏湧進來,像金屬一樣轟轟地砸著這屋裏的人。就著月光,她們看清楚了這屋裏還有一個影子,是來寬。他就在屋裏,卻沒有開燈。他正坐在月光裏獨自喝酒。三條影子麵目模糊地相對著,就像看著彼此在河水裏抽去了筋骨的倒影。

劉水蓮聽見了張翠芬的聲音,她說,來寬,十八年了,水蓮要上大學去了。我是來要錢的。劉水蓮以為,這個男人也一定像李戰海一樣跳起來大叫,憑什麼說是我的?可是,這個影子半天沒有說話,他無聲無息地坐在那裏。他周身長著一層毛茸茸的光暈,看起來像一隻睡著了的動物。他們三個默默地對峙了一會之後,劉水蓮聽見了他的聲音。這聲音從一張沒有了牙齒的嘴裏發出來,就像從一處很深的洞穴裏吹出的風聲,支離破碎的,走風漏氣的。他毫不掙紮地說,明天鐵廠就開這個月的錢了,開了錢我給你送過去。然後他就又一次沉下去了,無聲無息了。

一種清冽的酒香從他們中間滑了過去,就像琴弦上的最後幾個餘音,然後落到地上,碎了。張翠芬沒有再說一句話,她轉過身向屋外走去。劉水蓮也木木地跟著她,走了出來。走到院門的時候,她甚至還不忘回頭看了一眼那間屋子。屋裏還是沒有開燈,從這裏看過去,屋裏黑黢黢的,像一處墳墓。她走出去時甚至還替他掩上了柴門。她驚恐地問自己為什麼?為什麼還要替他掩上門?她回答不了自己,她隻是想笑,沒有緣由的,想在這月光下淒厲地大笑。

然後,她們接著往前走。夜已經很深很深了吧,劉水蓮忽然近於蠻橫地喜歡上了這個夜晚,走在這晚的月光裏,她覺得自己極高極大,像一尊俯視著全鎮的雕像一般。她從沒有這樣清晰地覺著,自己是活著的。

在這個有月亮的晚上,張翠芬帶著劉水蓮一共敲開了九家院門。到後半夜的時候,家家戶戶已經睡下了。但她們不管,她們兩個人像騎著兩匹戰馬的戰士一樣,整整一晚上馬不停蹄,她們在這個晚上把這個鎮子變成了她們的戰場。她們死命拍打那些已經關緊的院門,直到把鎮子裏所有的狗都驚醒了,鎮子裏四處是狗吠聲,凜冽的拍門聲在深夜裏像水波一樣一傳就是很遠。空氣徒然變得緊張起來,一種朔氣從人們的窗口呼嘯而過,刺激著每個人的耳朵,就像有什麼戰爭正發生在這鎮子裏。鎮上的燈一盞接一盞地亮了,人們走出院門四處詢問,究竟發生什麼事了。但是街上是空的,人們什麼也沒有看到。

劉水蓮一晚上一扇一扇地數著這些門,剛開始的時候她是心驚肉跳的恐懼,到後來就漸漸麻木了。她冷冷地從那些男人的臉上掃過,想,這樣的男人?就一個這樣的男人?每一扇門就是一張紙,她戳破了這張紙,看到了下麵的謎底。一個又一個的謎底重疊在了一起,一張又一張的臉重疊在了一起,疊成了一張她根本不認識的臉。到最後,她已經看不清這張臉到底長什麼樣了。她的神經也隻剩下了一種木木的本能的痛,在她的皮膚下血紅地抽搐著,像一隻被剝了皮的動物。

天終於亮了,張翠芬和劉水蓮踩著破碎的晨霧,像踩著戰場上剩下的頹垣殘壁,一步一步向自己家門口走去。接下來的三個晚上,三個有月亮的晚上,張翠芬都帶著劉水蓮去要錢。蒼涼的狗吠聲,堅硬凜冽的敲門聲和女人們的哭聲和在一起響了整整三夜,全鎮的人們都聽到了,他們熄了燈,在傾瀉進來的月光裏靜靜聽著這深夜裏的敲門聲,他們甚至都能聽到兩個女人在青石板路上走過的腳步聲,哢嚓哢嚓的,每一步都像是玻璃做成的,又空又脆。鎮上所有的女人看著躺在炕上的自己的男人心裏都在膽戰心驚地想,她們要敲的下一扇門會不會就是自己家的?自己的男人當年會不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