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可惜了,本來是好好的一個大學生。要不是她媽當年……
聽到這句話劉水蓮猛地抬起了頭。
屋子裏,劉水蓮冰涼地牢牢地站在張翠芬麵前,像一株沒有了一片葉子的掛滿了冰霜的樹。劉愛華突然死了,她才忽然明白,原來,劉愛華是一個謎。知道謎底的隻有張翠芬。現在,她要她把這個封了十八年的謎底告訴她。
張翠芬終於緩緩地開口了。劉愛華從小學習很好,但是高考的時候她戴的那隻老表居然走停了,她看錯了時間,沒有答好題,最後隻考取了一所很普通的大學。劉愛華盡管對那學校很不滿意,但還是去報到了。劉愛華在那所大學裏總覺得很委屈,她失魂落魄地過了一段時間後,意外地遇到了一個人。是她高中一個年級的同學,一個叫馬軍的男生。原來,他和她考到一所大學了。高中有一陣子,她曾經暗暗喜歡過這個喜歡體育很好的男生,但也隻是暗暗的喜歡。高考壓在頭上,別的根本不容考慮。可是現在,他又一次意外地出現在了她麵前。
對大學的失望使劉愛華很快就把全部精力集中在了這個男生身上。人總是要千方百計為自己找到寄托的,一種東西讓他們失望了,他們就會逼自己轉向另一種東西。那是一種本能,就像植物要活下去就得千方百計把根須伸到有水的地方去。他們剛剛見過兩麵的時候,馬軍因為踢足球骨折了,在床上躺了三個月。這三個月裏他們都沒有見麵。三個月之後的一天早晨,他在去教室的路上忽然看到站在路邊的劉愛華。他隻看了她一眼就不動了。這個女生就那麼看著他,卻滿臉是淚。她一步一步走到了他麵前,泣不成聲地說了一句,你去哪了,我在這等了你三個月。馬軍不知所措地看著她,在馬軍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她已經伸出雙臂抱住了他,她當著路上的人來人往,緊緊地抱著他,久久沒有放開。馬軍也覺出了這擁抱的異樣,忍不住也緊緊抱住了她。那一刹那,他很深地感動了。她抱著他,拚了命地要把她嵌進他的身體,要化成他身上的一部分。他們的戀愛就是這樣開始的,一直談到大四畢業,馬軍留校了,他們商量著準備結婚。在這個時候,劉愛華回了一趟家,是被張翠芬叫回去的。她並不知道,這一回去,她和馬軍就已經是永別了。
原來,這世界上這麼多撕心裂肺的永別就藏在那些最波瀾不驚的瞬間背後。
在你以為是開始的時候,其實就已經是結束了。
三
張翠芬一直站在窗前,背對著陽光在那裏說話,仿佛她身上有什麼傷口是見不得陽光的,她必須把自己隱蔽在這背光的角落裏。於是劉水蓮看到的隻是虛虛的一張影子,臃腫的,鬆散的,像一堆已經燒完的紙灰,隻要一碰就會灰飛煙滅。她看不清她的表情,隻能聽見她的聲音,這聲音就好像一個隱形的人形一樣站在離她很近很近的地方,她甚至都能感覺到它擦到了她的鼻翼。
她聽見這聲音說,你不知道那種害怕,那種無依無靠的害怕,男人早早死了,就丟下我和一個女兒,為了不讓她受屈,我三十歲就守了寡,就沒有再嫁人。她是我唯一的指望啊,我這麼多年是怎麼把她帶大,怎麼把她供出大學來的啊。我就剩她這一個親人了,要是她也遠遠嫁到外地,我怎麼辦,你讓我一個人怎麼活?我當時是真沒有辦法啊,我根本想不到她會瘋,根本想不到,我隻是想把她留在我身邊,不要離我太遠。我想不到她會當真成那樣,她太傻了,太死心眼了。她真是一點彎都轉不過來啊。要是知道她後來會變成那樣,那我就是一個人苦死也不會叫她回來啊。你不知道我後悔了多少年,你知道我這麼多年是怎麼熬過來的?我每天是往自己心裏紮刀子啊,心裏每天都在流血,每天每天。我連死都不敢死,我死了她怎麼辦?還有,我死了你怎麼辦?
當年,劉愛華回家後,張翠芬就不讓她回去了,說是在縣裏的中學給她找個老師的工作,離家近,就在本地找個男人結婚。劉愛華死活不同意,哭著鬧著要回去。張翠芬看她鐵了心地要回去,就把她關了起來。想著關幾天她也就回心轉意了。劉愛華因為一直沒有回心轉意,被張翠芬關了整整一個月,這期間,馬軍曾經千辛萬苦地打聽到了她家的住處,找到了她家。張翠芬沒有讓他們見麵,隻告訴馬軍,劉愛華已經結婚了,嫁到縣裏去了,不在家裏。而事實上,當時,劉愛華就被關在院子裏那間緊緊拉著窗簾的東廂房裏。馬軍聽完張翠芬的話就絕望地離開了,連口水都沒喝就轉身走了。他這一去就再沒有來過。
一個月之後的一個早晨,當張翠芬進去給劉愛華送飯的時候,忽然就發現她的目光變了。她忽然不認識她了,就像她的身體裏忽然住進去了一個陌生人,這個陌生人隔著劉愛華的身體與張翠芬四目相對。在那一刹那,張翠芬突然就明白了,她,已經瘋了。
劉水蓮閉上了眼睛,就像她正坐在劉愛華當年呆過的那間黑屋子裏。門窗緊閉,窗簾嚴嚴實實地拉著,被抽去了神經的時間像一堆雜遝的,死滯的腳步,沒日沒夜地踩著她過去了。那一個月的日日夜夜像一盆火烤著她,煎著她,煎著她的每一根神經,每一寸皮膚,煎著她的五髒六腑。那一個月的時間裏,她是怎樣像飛蛾撲火一樣盯著那窗簾縫隙裏滲進來的一點點光亮。她像一枚風幹的標本一樣把自己掛在那裏,掛在那一點點光亮的縫隙裏,等著有人來救她出去。
那是怎樣一種等待啊,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在刀尖上走過來的。是每等一分鍾都肝腸寸斷的啊。
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男人在等她,她愛他卻不能再見到他,那是怎樣一種疼痛啊,把兩個人血肉淋漓地分割開,是怎樣一種痛啊。也許一個人真的去愛了,就是有幾條命都會拿出來,就是隻有一條了,也會拿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