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形的女人17(3 / 3)

黃昏的時候,劉水蓮一個人坐在山上向山腳下的鎮子看去。血色的夕陽把整個鎮子染紅了,整個鎮子像晶瑩剔透地汪在了一泊血液裏。她一個人坐在山上晃著雙腳,忽然有一種近於無恥的滿不在乎,她把兩隻腳對著鎮子,就像坐在一個水盆邊把兩隻腳泡進去嬉戲一樣,她帶著仇恨地戲謔這個鎮子。誰讓它生出了她,誰讓他們生出了她?她就是一個鎮子和一個瘋子生出的一個贅物。那張男人的麵孔反而藏在鎮上一個最深不見底的角落裏。如果真的有一天,她把這個男人從那個角落裏翻出來了,挖出來了,她站到他麵前又該做什麼?叫他父親?荒唐,簡直荒唐到了滑稽。她恨不得把他咬碎了,剁碎了。他怎麼能讓一個可憐的已經心碎的瘋子再生下一個孩子?她自己受的苦還不夠嗎,卻還要把她複製出來,拖著她,一起受苦。她從來到這個世界上就像一個人質,被挾持著活了十八年。現在,她要自由了?

劉水蓮就這樣晃蕩了兩個月,經常是連教室都不去,有時候她看到張翠芬正四處找她,她就悄悄躲起來,不叫她,故意讓她找去。這樣過了兩個月就是高考了,劉水蓮終究還是參加了高考。她平日裏算個學習中等的學生,隻考上了一所省城的大專也不足怪。就算是個大專,她也要去上。她必須離開這個鎮子,她打起精神參加高考也是為了這個。因為她知道,如果不抓住這最後一根稻草從這鎮子裏逃出去,以後,她就再也出不去了。她就會像劉愛華一樣,被鑄死在了這鎮子裏。她會成為封在琥珀裏的那隻蟲子,再怎麼鮮豔也是死的。她必須必須得為自己挖出一條通道來,她才能從這芯子裏逃出去。

必須逃出去。

這個晚上,劉水蓮和張翠芬坐在燈下吃晚飯,木桌上擺著兩碗小米粥,一碟鹹菜,還擺著一張揉皺了的錄取通知書。那通知書印在一張劣質的紙上,紙上的那幾個嶙峋的黑色的字和那枚血紅的章凜冽地擠在一起,散發著一種潮濕的熾熱,好像這些字和這枚章也是擺在桌子上的一道菜,等著她們把它吃下去,還要把它消化掉。兩個人卻誰也沒有向那張紙看一眼,都埋著頭喝粥。燈泡的光有些昏暗,落在她們的臉上,手上,像長出了一層釉質。燈光像金屬一樣落在金色的小米粥裏,鱗光閃閃,她們頭也不抬地就著小米粥把這金屬咽下去了。兩隻碗都終於空了,像兩隻落在木桌上的滿月,靜靜地靜靜地擺在她們中間。

其實劉水蓮知道的,張翠芬根本供不起她的學費。這麼多年裏,她們三個人就是靠張翠芬擺個小煙攤,織點毛線襪活下來的。那煙攤是用兩隻凳子一隻木匣子撐起來的,風雨無阻地擺在井兒街的路邊,張翠芬就在煙攤後麵一針一線地織著毛線襪。夏天忽然下暴雨的時候,她也舍不得把煙攤撤掉,就到人家屋簷下避避雨,煙攤還在雨裏,蓋了一塊塑料布。她站在房簷下眼睛還是一個不錯地盯著那些路過的人們,唯恐漏過一個要買煙的。真要是有個過來買煙的,別說是下著暴雨下著雪,就是下著刀子她也要趕緊跑到煙攤跟前的。這幾年裏,張翠芬的眼睛漸漸開始花了,織毛線襪的時候連針腳都看不見了,她便更全神貫注地守著那隻煙攤。因為這是三個人唯一的一線活路。

冬天的時候,她就把煙攤擺在冰天雪地裏,然後在煙攤下麵生一隻小小的鐵皮爐。她必須像烤番薯一樣不停地烤自己的兩隻腳和兩隻手,才能避免它們凍僵。即使這樣,整個冬天,她的雙手和雙腳上還是長滿了紫色的凍瘡,像一粒粒熟透的櫻桃一樣終日流著橙黃色的液體。每天早晨,她早早起來把早飯做好,接著再把午飯也做好,然後在身上揣一個餅子當自己的午飯,就搬著煙攤到井兒街上去了。中午的時候,劉愛華和劉水蓮在家裏吃已經做好的午飯,她不回家,怕耽誤了生意,怕少賣了一盒煙。她就在煙攤後麵啃那隻餅子吃。晚上,一直要到街上已經沒有什麼人來回走動了,她才搬起煙攤回家做晚飯。經常是別人家都準備睡覺的時候,她們家的晚飯才剛剛做好。

她們三個人成了這鎮上一個獨立辟出來的生物群,獨立在人群之外的,就像一隻從灌木叢中長出來的堅硬的木耳。任是誰都摘不掉她們,她們額外地牢牢地長在那裏,漸漸地像岩石一樣風幹在了那裏。

她們活得不像人。她們活成了這鎮上的一種奇異的標本。

劉水蓮就這樣生活了十八年,她當然知道張翠芬根本拿不出這筆學費,可是,她要懲罰她。她要替死去的劉愛華懲罰她。所以她要把這張劣質的錄取通知書壓到這個正在一點一點老去的女人身上,壓在她臃腫而蒼老的肩膀上。

因為,這是她該得的報應。

沾滿了油膩和灰塵的燈泡裏濾出的燈光照著這兩個坐在木桌旁邊的女人。她們披著一身的燈光,一動不動地坐著,就像兩隻溫潤柔和的壇子。劉水蓮一言不發地看著坐在對麵的張翠芬,一種痛像一排隱秘的牙齒一樣在她身體深處靜靜地咬著她,咬著她。但她連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就任由它們咬去,咬她的五髒六腑。

張翠芬也不說話,她一直盯著那張紙,她用一種專注而遙遠的目光看著那張薄薄的紙,就像在那黑字和紅章之間正上演著一出戲,她正看到緊張處,她看著那幾個戲子會怎麼做,看著它們走出來又走進去,看著它們走在悲歡離合間。她老了,年輕時白皙的臉上滿是密密麻麻的斑點和皺紋,每一道深深淺淺的皺紋就像深深淺淺的容器一樣,盛滿了燈光。這使她看起來就像站在了燈火通明的舞台深處,看起來,她的整個人都忽然被點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