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水蓮忽然想起,她從小就在劉愛華屋子裏的窗框上,床上,牆上,看到過被利器劃過的痕跡,那些不成型的,詭異蕭索的痕跡掛在那裏一直散發著骨質的寒涼,她一直都不敢去碰它們,就像它們是一道喑啞的讖語。現在,它們已經在十八年裏的歲月中凋零枯瘦下去了,像一些風中的殘荷,一碰就碎的。可是,她現在才能夠一點一點地把它們撿起來,拚湊起來,拚成了兩副完整的骨架。一副骨架是“馬”字,另一副骨架是“軍”字。她用自己的指甲,把這個她愛著的男人很深很深地葬在了這屋子裏每一個細密的角落裏,把他深深嵌入每一寸每一寸空間。那麼,從此以後,在這個世上,無論她是生是死,他都和她在一起了。
用最後的力氣做完這件事,她就鬆手放開了自己,任由時空的狂流把她衝走,漂走。衝到哪裏算哪裏。她再也撐不住了,因為她已經用完了全身的最後一絲力氣。她就是這樣在時間的隧道裏走失的,從此以後,她在錯亂的時空中孤獨地流浪了十八年。
劉水蓮可以想到,那個晚上,當她輕輕掩上院門向井兒街走去時是怎樣地輕鬆和急迫,快點,再快點,她一分鍾都等不及了。在那個滿月的晚上,在那條空曠寂寞的街上,她一個人帶著自己長長的孤單的影子,梳著整齊的發髻走到了那口井邊。她朝著那口深深的井裏看了一眼,那就是她最後要去的地方了。井水裏映著一輪金色的滿月,就像一枚硬幣沉在水底,似乎隨手一撈就撈出來了。然後,她一秒鍾都沒有猶豫就跳進了那眼深深的井裏。
她跳進了那輪金色的月亮裏,像傳說中的嫦娥。
張翠芬已經頹然坐在了地上,她坐在那裏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似乎在一個早晨的時間裏,她已經把自己完完全全榨幹了,榨得一點力氣都沒有剩下,她成了一具被蝕空的殘骸在河岸被流水衝刷著。上午的陽光從玻璃窗裏濾進了這間劉愛華曾經住過的屋子,屋子裏的空氣頓時有些發酵起來,酸而暖,像人的體味。像是這屋子裏密密麻麻地站滿了人,站滿了大大小小的劉愛華。衝著這陽光站著的劉水蓮忽然淚如雨下,她對著地上的張翠芬喊了一句,那我呢,我到底是從哪裏來的,是誰生了我?她都沒有結過婚,她怎麼生出我的?你們為什麼要讓一個瘋子再生出一個孩子來受苦?
張翠芬仍然伏在地上,她隻能聽見她斷斷續續的聲音像裂帛一樣在這空氣中撕裂開來,一聲比一聲更讓她覺得驚心動魄。她說,第二年的春天,我忽然發現她懷孕了……她經常一個人……在外麵亂跑,我總是不想把她關起來,我覺得她太可憐,就想讓她快點好起來,快點醒過來再嫁個人,過日子。可是,她就這樣懷孕了……我也暗暗地去查過到底是誰做的這孽事,可是,天哪,我再也查不下去了,因為,不是一個人強奸過她,不是一個人哪……我還去哪裏找?都是我做的孽,我都認了,我早就認了,這就是我的命。我吃多少苦都讓她把書念完,就是因為我自己沒上過學,我不能讓她像我一樣啊……她小的時候每天自己背著書包上學放學,一回家就寫作業,學習比誰都好……那時我怎麼也想不到,有一天,她會成了今天的這個樣子……這是對我的報應。我那時就想,不管這個孩子的父親是誰,我都要把她養大。你媽不能沒有一個孩子啊,她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她又不是天生的瘋,她本來是很聰明的,我就想,她生的孩子也一定是聰明的。你確確實實是你媽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啊,生下來還不到六斤,當時我都以為你活不了了,誰知你……
誰知我還是活下來了?你應該高興,有了我就可以接我媽的班了,你不是就怕沒人給你養老送終嗎?現在,她死了,是不是該輪到我了?劉水蓮滿臉是淚,目光卻是鐵鑄的一般釘到了張翠芬身上。張翠芬一動不動地看著她,嘴唇無聲地張開,又合上了,像一尾幹枯的瀕死的魚。劉水蓮不再看她,她又一次打量著這間屋子,在知道了十八年的謎底之後,她突然感覺到劉愛華的魂魄分明還住在這屋子裏,她知道,她的魂魄再不會離開這間屋子了。她是一隻焊在了這屋裏的芯子,從此以後,她永遠都在這裏,就像,她根本就沒有死過。
此後,劉水蓮走在鎮子上碰到每一個男人的時候,她都會突然看著他想,這個男人會不會是她的父親?這種意識總是在一瞬間像鋒利的刀刃一樣劃進她的大腦,它既是冰涼的,又是灼熱的,它捅著她的大腦還有她的心。她周身走風漏氣地從他們身邊走過去,倨傲而蒼涼。他們之中有一個人的血液就流動在她的身體裏,她卻不知道他是誰,她捉不住那縷詭異的血液的源頭究竟在哪裏。他們中的每一個都可能是他,又每一個都不可能是他。她簡直像這小鎮上的所有男人們集體生出的一個孩子,而在本質上,她又是根本沒有父親的。她姓劉,她隨了母親的姓。這其實就是在一開始就告訴別人,她是根本沒有父親的。她被他們徹徹底底地放逐了,然而,她還是不小心長大了。大得都可以和他們麵對麵站著,看到他們的眼睛裏去了。
她想,當他們從她身邊走過的時候,會不會有那麼一點心虛?心虛這是不是自己的孩子?甚至,他們會不會有些恐懼,因為,她居然也長這麼大了,大得都可以報仇雪恨了。她本身是不存在的,可是他們中的一個一定要把她從空虛中喚出來,就像喚醒裝在瓶子裏的那個魔鬼。是他們把她喚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