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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愛華還在看著她,她臉上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平靜和遙遠,她就這樣很遠很靜地看著她,一個字都不說。她站在月光裏像一尊靜靜的青磚雕塑。劉水蓮試探著又往前走了一步,其實此時劉愛華離她已經隻剩下一步了。她這才發現她幾乎沒有這樣近距離地看過劉愛華,因為這個女人每天都在她身邊,就像是她已經是她身上的一件器官了,割都割不掉。
她們更近了,劉水蓮突然發現,劉愛華居然把頭發梳得一絲不亂。在一個深夜裏把頭發梳得這樣一絲不亂?這十八年裏,每天都是外婆張翠芬給她梳頭的,一天不給她梳,她就會蓬頭垢麵地在鎮子上亂跑。現在,張翠芬早就睡著了,她住的北屋熄著燈,想是沒有醒來。
那麼現在,隻有她和她了。
兩個人在黑暗中靜靜地對視著,像站在一條大河的兩岸渺茫地看著對方,中間有巨大的河流黢黑無聲地流過去了。她突然就伸出一隻手向劉愛華的衣服摸去,她想看看眼前的是不是隻是個投在牆上的影子,是不是這隻是她做的一個夢。可是,那影子往後退了一步,躲開了她的手。她忽然用冰涼的水底一般的聲音對她說了一句,你是誰?聲音也不是劉愛華的,那就是,這不是從一個瘋子口中說出來的聲音。劉水蓮的那隻手猝然停住了,影子落在月光裏,又停在了兩個人的影子中間,看上去像一隻邊緣清晰的鳥的剪影。
劉水蓮跌跌撞撞地逃進了屋子,躲在了自己床上。她想,這一定是在做夢,這不可能是真的。不可能。到明天早晨就好了,她要等著天亮。這剩下的夜晚劉水蓮一直是似睡非睡,一會醒了一會又睡著。她已經徹底分不清楚究竟是夢境還是真的,也不知道剛才見到劉愛華是夢還是真的。那種睡眠輕薄得像層紙,隨便什麼一戳就破了。她就這樣支離破碎地睡到了天亮。
有什麼在響,是外婆張翠芬起床去開院門的聲音,張翠芬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先去開院門,以免讓街坊鄰居覺得她家在睡懶覺。她迷迷糊糊地想,天亮了?想爬起來的時候竟發現自己周身酸痛,像剛打了一晚上的仗一樣。她正在床上歪著,忽然就聽見張翠芬在院子裏喊了一聲,是誰開的門?她的聲音裏有一種近於絕望的尖尖細細的東西伸了出來,像刀鋒。劉水蓮這下徹底醒了,她掙紮著爬起來衝進院子裏,看到張翠芬正站在院子裏看著虛掩著的院門,門拴被人從裏麵拔掉了。有人半夜把門打開了?院門都是從裏麵拴好的,從外麵打開根本不可能,除非是翻牆進來開門出去了。可是牆上並沒有一點被爬過的影子。張翠芬忽然像想起了什麼,邁著碎步,急急忙忙地跑進了東廂房。那門也是虛掩的,一推就開了。劉水蓮看到外婆猝然就站在了東廂房的門口,不再動了。
她突然想起了昨晚的月光,怎麼就亮成那樣呢,亮得都有些邪氣了,像是白天的倒影一般,落在水裏的清涼的逼真的倒影。昨天晚上月光下的劉愛華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還是隻是她的一個夢?她跟著過去了,跟著站在了劉愛華住的東廂房門口。她忽然有些莫名的哆嗦,就像是站在一處洞穴前的感覺,因為不知道洞穴裏有什麼而微微地恐懼不安著。
然而,東廂房裏是空的。沒有人。一老一少兩個人怔怔地看著這間忽然就陌生下來的廂房。早晨的陽光把她們的影子烙在了磚頭地上,肥大臃腫。陽光從窗子裏篩進來,她們甚至都能看見在陽光裏遊動的那些灰塵。一種突如其來的陌生像一個屋子深處的人影一樣,越長越大,越長越大,幾乎要把她們兩個人的影子全部吞沒進去了。
劉水蓮忽然就明白了,這種陌生是從那炕上從那些家具上從這屋子的每一個角落裏散發出來的,那就是,這間屋子裏有一種異樣的整潔。被子是疊好放整齊的,家具是新擦洗過的,鏡子亮得像剛磨過的刀。就連臉盆架上的毛巾都搭得紋絲不亂。這間屋子十八年裏都沒有這樣陌生得整潔過。這種整潔看上去就像是剛被刀斧砍出的一道傷口,新鮮、生硬、粗糲。又像是在一夜之間變出來的狐妖的房子,隻是一種幻影,似乎隻要輕輕一碰,它就消失不見了。
那摞被子被碼得整整齊齊的,蹲在炕角。上麵卻沒有人。墨綠色的油氈鋪在炕上,油氈上的幾朵紅色的牡丹鮮豔欲滴,油氈反射著早晨的陽光,亮得像麵湖水,那幾朵牡丹似乎就在水中轟然開放了。可是,這油氈上,也是空的。劉愛華不見了。
劉水蓮這才開始有了些知覺,就像從一個很深很長的夢裏慢慢醒過來了。一種奇異的卻是尖銳的直覺像一枚刀一樣直直穿過了她的身體,她聽見風聲從那裏呼嘯著穿過。那就是說,昨天晚上見到的劉愛華是真的。可是,她現在又去了哪裏?她是半夜走的嗎?就是在把這些家具全部擦洗完了,把屋子收拾幹淨了,就悄悄走了?這麼說,她是在她走之前看到她的?她在半夜梳著那麼整齊的頭發,原來準備要出門?出一次遠門?
就在這個時候,一群人已經從虛掩的院門裏湧了進來,湧進了劉家的院子裏。劉水蓮再一次有了身在夢境中的迷離感,她根本看不清那些人的臉,卻異常清楚地聽見了走在最前麵的那個男人的聲音,他說,嬸,快去井兒街,有人在井裏看到愛華了。
劉水蓮感覺自己一路上幾乎都沒有用腳就到了井兒街中間的那眼井邊了,她忽然覺得身體裏有一種巨大的空曠感,就像她身體裏忽然長出了一大片沼澤和沼澤上的天空,到處都是明晃晃的空曠。這些身體裏的空曠突然讓她輕盈如飛,她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擠著夾帶著,飛到了井邊。湧到井邊的人越來越多,一個消息已經迅速傳遍了整個小鎮。劉家的瘋子忽然掉到井裏死了。這好好的瘋子怎麼就忽然死了呢?昨天還見她在路上又笑又叫的,怎麼睡了一夜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