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形的女人16(3 / 3)

隻有偶爾病輕的時候,她會突然叫她蓮蓮。她的目光也在那一瞬間抽去了堅硬的芯子,像水草一樣柔軟鹹腥地趴在她的臉上,身上。刹那,她全身都是這種鹹腥的味道,就像她的全身上下都在流淚。這個時候,劉水蓮便覺得,自己終究不是石頭裏蹦出的猴子,終究還是有母親的。那是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的出處,回去的路有很多條,可出處隻有一個。但這種柔軟也不過是偶然的,她的母親更多的時候是在走失,在一個很深很深的隧道裏走失,隻有偶爾,才回來看看她。她連趴在她肩上哭一次的機會都沒有。

可是,昨天晚上,她看到她時,她的目光為什麼陌生到那種堅硬的地步?堅硬得連一絲縫隙都沒有。像一扇關得嚴絲合縫的窗戶,一點點燈光都透不出來,沒有人能知道裏麵究竟是什麼,又有什麼會突然從裏麵走出來。

現在,她看著她的屍體忽然明白了,昨天深夜,在她看到她的那個時候,她其實已經完全地徹底地清醒了,完完全全的。也就是說,昨天深夜,她突然從一個深不見底的夢裏醒過來了。醒來的時候,身邊一個人都沒有。這一覺就是十八年。突然醒來時自然是物是人非,不知身在何處了。劉水蓮想,在她突然醒來的那一個瞬間裏,她該是多麼深的恐懼啊。這十八年對她來說,就是一眼深井,她一個人向井底爬去,想看到最井底的地方究竟是什麼,她想把這一眼井開采出來,想把十八年裏沉積下來的東西全部挖出來。挖給自己看。可是那最深的井底,連一點光都沒有。那是怎樣一種巨大的黑暗?

昨晚,她看到她的時候,她也許正在那裏努力回憶著什麼吧,她在想這究竟是哪裏,她在這裏做什麼,想她究竟是誰。可是,她根本認不出她了。她生她的時候就已經瘋了,當她從那條很深的隧道裏突然走出來的時候,她把自己的女兒遺留在裏麵了。所以,她再也不認識她了。在這個世界上,這個生她的人,卻再也不會認識她了。當她就站在她對麵的時候,她卻徹徹底底地成了她的陌生人。

昨天深夜,她一個人在那裏究竟徘徊了多久,尋找了多久啊,她一定是一點一點地找到了什麼痕跡,十八年裏往事的痕跡。那些細細碎碎的羞恥像一根根血紅的針一樣無聲地刺進了她的心裏,太多了,太密了,她拔都來不及拔。大約在那個時候,她就決定了這一死了吧。這個決心定了之後,她反而平靜了,於是在十八年裏她第一次把自己的屋子打掃得幹幹淨淨,把被子疊好了,換上了十八年前最好的一件衣服,就像,這十八年從來就沒有存在過。然後,她洗了臉,梳了頭發,把一頭長發梳得紋絲不亂,盤了一隻精致的發髻。

原來,她那樣精心地梳好頭發,隻是為了讓別人能看到她幹淨整潔的屍體,活著的時候她沒法讓人看到這樣的她,那就讓他們看一眼死去的她吧。這才是她。在她悄然走出這院子的時候,也一定留戀地看著這從小長大的院子吧,因為她知道,這一去就永遠不會再回來了。是永遠。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劉水蓮被一種神秘的東西喚醒,走出房間看到了她。原來,她們對視的那一眼其實就是永別了。從此以後,這個生過她的人,和她就是陰陽兩隔了。

她卻不知道,她怎麼能知道。

原來,她忽然驚醒,走出屋子,就是為了和她道個別。是月光叫醒了她。難怪昨晚的月亮會亮成那樣?亮得讓人覺得驚心動魄,覺得一定有什麼要發生了。滿月裏那種神秘的磁場突然把一個瘋子從時光深處殘忍地喚醒了,然後又叫醒了睡夢中的劉水蓮。

她卻根本來不及知道。

劉水蓮一聲不響地蹲在了劉愛華的屍體旁邊,靜靜地看著躺在地上的女人。旁邊有人過來開始搬動屍體,把她放到了一張木板上,準備抬走,木板還滴滴答答地滴著水。木板剛剛被抬起來的時候,蹲在地上的劉水蓮忽然像睡醒了一樣,尖叫了一聲,媽,便向著木板撲過去。她死死拽著木板,要把劉愛華的屍體往下拽,兩個男人都擋不住她,她突然就渾身長滿了力氣,很邪很硬的力氣,她的手緊緊拉住了劉愛華的一隻胳膊,嘴裏隻是尖叫著,拚著命地喊一個字,媽,媽。上來更多的人要把她拉住,要把她的手從屍體上掰下來,可是她的手像長在那裏了。她像尾即將被下鍋的魚一樣掙紮著,蹦跳著,要從人群裏蹦出去,誰也攔不住她。就在劉愛華的屍體要被抬走的那一瞬間,她才忽然明白過來了,在這個世界上,她再也沒有母親了。從前,哪怕她是個瘋子,是個傻子,她總歸還是個有媽的人。可是,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一個人可以讓她對著她喊出“媽”這個字了。在這個世界上,這樣一個人就要永遠永遠地消失了。

原來,這就是永別。

劉水蓮趴在井台上久久哭著,不肯起來,似乎這井台上還留著劉愛華的餘溫,她捂著它,怕它消散,可它還是像水一樣從她指縫間流走了。

井邊還不甘散去的人們悄悄議論著,瘋子也知道跳井?看來也不是全瘋……

是忽然就清醒了吧,以前就有過這樣的事,瘋了好多年突然就和好人一樣了。我估摸著她可能是想起自己以前做過什麼事了,覺得沒臉再見人了。可不是,站在這大街上把衣服脫得光光的,被全鎮人都看到了,就是好了又怎麼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