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體已經被撈出來了,像尾魚一樣晾在井邊的石台上。是劉愛華。她靜靜地躺在那石頭上,皮膚蒼白到了渾濁,冰涼而僵硬,水珠從上麵滾過又落了下去,就像是她也是一件被打磨出來的新鮮的石器。她的臉被井水泡得微微有些腫,就像是突然之間長胖了一些,眼睛是半閉著的,一束很冷很硬的像石頭一樣的光從那條縫裏擠了出來。一看到她的臉,人群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像是怕被那眼睛裏的光傷到自己一樣。
她身上的那件紅衣服吸飽了井水更加鮮豔了,在早晨的陽光裏帶著一種肉感的葷腥。她的頭發,劉水蓮忽然看到了她的頭發,從這麼深的井上掉下去,又在這麼涼的井水裏泡了一夜,那頭發卻還是一根都沒有亂。也就是說,昨晚在月光下看到的劉愛華是真的。真的是她。她是費了多大的力氣才把這一頭長頭發梳得這樣紋絲不亂啊,就像是刀削斧刻上去的。隻有石頭刻出的頭發才會這麼牢固這麼堅硬吧。
人們在悄悄議論著,怎麼就死了?尋死的?要不是尋死難不成是被人推到井裏的?
就是個可憐的瘋子,一瘋瘋了這麼多年,哪有什麼仇人?誰會害死一個瘋子?八成是自己尋死跳井了吧?
瘋了這麼多年也沒見她跳過井上過吊,就連剛瘋那時候也沒見她要跳井,怎麼突然就想起跳井了?
瘋子的心,又沒人知道她每天在想什麼。我看她也是好一陣壞一陣的,有時候病輕了些還知道和我打招呼呢。她是不是知道自己瘋了,心裏也是不好活吧。
那就尋死?
呃……不好說。
張翠芬已經哭得扶著井欄起不來了,臉上又是鼻涕又是淚,她幹幹地張著嘴,嘴裏卻已經發不出任何聲音了。就像她的聲音忽然被什麼東西吸走了。她的兩片幹枯的嘴唇就那麼無聲地卻劇烈地抖動著。劉水蓮卻一滴淚都沒有,她久久地看著母親的屍體。她這才發現,她從來沒有這麼近距離地看過這個女人,十八年裏從來沒有過。從她生下的時候,她就已經瘋了。她是被外婆張翠芬一手帶大的,是張翠芬用羊奶把她養大的。劉愛華的病時輕時重,重的時候誰都不認識,連自己的媽都不認識,更別說認她了。病重的時候,她就在街上不停地笑著,叫著,哭著,還要脫自己身上的衣服,一直要脫光才停下來,然後還要站到街中間去,經常因為圍觀的人太多把路都堵住了。張翠芬每天都要出門找她回來,就像找一個貪玩的不肯回家的兒童。她一條巷子一條巷子地找,一條街一條街地找,有時候還到山上找,別人說你就關上她幾天。她說不能關,關住了就瘋得更厲害了。
一直到把劉愛華找到的時候,她再拉著她的手把她拉回家,也像拉著一個耍賴皮的小孩子。張翠芬每天早晨給她洗臉梳頭發,換衣服,然後她就笑嘻嘻地自己跑出去玩,到晚上再衣冠不整地回來。她就像一具泡在酒裏的小孩的屍骸,永遠地泡在那裏了,她將再不會老去。她從時間的軌道上自己抽身退出了,她沿著自己一個人的真空的軌道往前走,沒有衰老,也無所謂悲傷。當劉水蓮開始上初中了,上高中了,也開始終日為自己的前途擔憂的時候,劉愛華還是活在十八年前的二十二歲,她已經被風幹了,一步都沒有往前走,高興了就笑,不高興了就哭。她像一枚釘子被釘在了時間深處的某一個縫隙裏,任是誰都拔不出她來。
從小到大,就因為這個瘋子母親,她受過多少欺負。男同學欺負她,女同學則是一見她就躲,似乎她是個傳染病人,是帶著病菌的,隨時都會傳播給別人。同學們欺負她也就罷了,連老師都沒有一個對她好過。上課回答問題的時候,她從來不敢舉手,因為老師根本就不會叫她回答問題。她坐在教室裏就是一件擺設,一件透明的擺設,他們根本看不見她,任是誰都能從她的身體裏穿過去,踩過去。
她是空氣。不是人。
隻有一回她像是存心要報複老師一樣,壯著膽子舉了次手要回答問題,結果把語文老師嚇得眼睛足足瞪了有半天。她覺得她不正常了,可是瘋了?怎麼突然就要舉手回答問題?這事本來不奇怪,可是放在她身上就奇怪了。就像一個本來沒有腿的殘疾人忽然站起來要跑步,真是怪嚇人的。後來,語文老師把這件事四處講給別人聽,說真是鐵樹開花了啊。鐵樹開花?她又做了回傳說中的怪物,此後就徹底死了心,自己心甘情願地把自己當成了一縷空氣。她心甘情願地讓自己下賤下去,下賤到最深不見底的地方去。
一個人退到最無可退讓的時候,還有什麼能傷著你?
她在這個小鎮上生活了十八年,這個瘋子做了自己十八年的母親。小的時候,大約是皮肉還沒長結實,委實羞恥了好幾年。她覺得這瘋子是長在她身上的一塊贅肉,壓在她身上越長越大,她恨不得把它割掉,踩扁,可是這瘋子一直結結實實地長在她身上,無論怎麼樣,她們都是血肉相連的,怎麼割也割不斷。後來她慢慢長大了,也就皮糙肉厚起來了,臉皮也跟著厚了,絕不像小時候那樣,別人一個眼神就把能把她殺死。她已經有些刀槍不入了,誰愛笑就笑去,愛說什麼就說去,隻要不怕浪費自家的唾沫。聽到別人說起瘋子這兩個字的時候,她一臉的凜冽和無畏,就像一個剛從戰場上回來的滿是暗瘡的戰士聽到別人說起打仗的表情。這兩個字最早對她來說是一塊揭了皮的紅紅的肌肉裸露在那裏,任意給人參觀。到後來,這傷也就結疤了,起繭之後竟然比其他部位還要厚實些,耐磨些,盔甲似的長在肉上。這世上,有什麼事情是白受的呢?沒有。
你就是覺得你都死過九次了,那也每一次每一次都不會是白死。
二
劉水蓮知道自己是這個瘋子生出來的,她是從她身體裏走出來的。可是她為什麼要生她?她一個人在這個世上受苦也就罷了,還要複製出另一個她來一起受苦?想到這裏她便有些恨她。她是這個世界上離她最近的人,也是離她最遠的人。在劉愛華瘋病最厲害的時候,她就是喊媽喊得撕心裂肺,肝腸都碎成一截一截的,她也不知道這是在叫她。她在另一個世界裏迷路了,任是什麼都不能把她喚回來。聲音,血液,肝腸寸斷,都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