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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應該走的,我應該看都不看他一眼就離開,可是,我還是沒有走。我竟愚蠢地說,你怎麼能和別人在一起?他說,我為什麼不能和別人在一起?我說,可是我是真的喜歡你的。他笑,我們是什麼關係?你們這些農村出來的女孩子都是這樣,想著靠一個男人改變你們的後半生,有的投懷送抱,有的故作矜持,目的還不是都一樣?你身上是有些靈氣,但你想以這點東西就套牢一個男人是不可能的。不是我說,你們農村的孩子還搞什麼藝術?你們的成長環境就決定了你們根本不可能真正做這個。你們從小就是窮怕了的,你們一定會急近功利。就像你給我講的你們家族裏的那些故事,不過都是些雕蟲小技,根本,就不叫藝術。你知道嗎,你拔高了你自己。其實你和想象中的自己根本是不一樣的。
真相終於浮出來了。這才是華明。他以為隻有他英國皇家學院的教育是懂得藝術的,他以為民間所有那些卑微的貧苦的生命和天賦都是螻蟻,都是塵埃,根本就不配向往藝術。我吃各種苦去虔誠供養的一點東西在他眼裏卻是這樣。我不問家裏要一分錢,熄燈後我在走廊裏畫畫到半夜,大學三年裏我沒有談過一次戀愛。而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卑微的。我幾乎要冷笑,但我的眼睛裏一滴淚都沒有。是時候了,這個夜晚我一定要和他做個了斷,用最適合的方式。我第一次留在了他家裏,過夜,我和他第一次做愛。是我和男人第一次做愛。半夜,我悄悄穿上了衣服,向黑暗中走去。
路上我堅硬到了沒有一滴淚。此後我很久都流不出淚來。他以為我不過就是和他做一次愛嗎?我再不會到這裏來了,就算我隻是他生命中無數個女人中的一個。而他無論怎樣再不會見到我了。兩天後,我辦了退學手續,在一個黃昏,離開了我的大學。我沒有和任何人道別,沒有人知道我去了哪裏。
我徹底的坍塌不是因為我離開了一所沒讀完的大學,而是在那一瞬間,我已經無法再去畫畫了。我多年來頑強支撐的東西從我身體最深處坍塌下去了。我流浪了半年,換了好幾份工作,都和美術無關,居無定所,甚至有時候身無分文。直到有一天我無意中走到了吉祥街,我坐在路邊靜靜地看著那些妓女們的時候,我突然之間變得通透明澈,我覺得這裏才是我應該來的地方。我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就做了一個娼妓。我喜歡這個詞,我喜歡這樣叫自己。因為這個詞充滿了最原始最真實的質地。還因為,這個詞充滿了對我的懲罰,這是我該得的。我活了下來,並做了一個娼妓。
我不是為了錢,我不是沒有窮過,所有的貧窮我都能忍下來。我就是再窮,也不是為了錢。窮算什麼?其實,能讓我堅持活下來的正是我的恥辱。我已經知道我和其他女人的生活一定會不同了,我將永遠不會有丈夫和孩子,也不會再有她們所享有的任何樂趣和幸福。真的,我做了一個娼妓,你不要以為我就是破罐子破摔。不是的,我終於獲得了一種巨大的自由,一種別的正常女人決不會理解的自由。我不再需要背負任何世俗中的惡名和詆毀,什麼侮辱都動搖不了我,都侵蝕不了我,都近不了我的身。所有的規則和倫理還能把我怎樣?
我幾乎不再是人。
我是一個娼妓。”
她堅硬而驕傲地坐在她麵前,周身沐浴在銀質的月光裏,沒有一絲一毫的畏懼和羞恥,就像那個夜晚,她也是這樣驕傲這樣果斷地對付那個叫華明的男人。就是和他做一次愛,然後就徹底消失,這輩子他休想再見到她,他隻配遙遠地想起她,像謎一樣終生去琢磨她,去回想她留給他僅有的一點回憶。隻是,他再不可能見到她。無論她是生,還是死。
這還不夠,這不足以讓她平息疼痛和恥辱,她還要更徹底,那就是,她讓自己淪為一個娼妓。她自願地,快樂地,九死一生地做了娼妓。為了供養她那一點點血液深處的尊嚴,她要永遠把自己變成另一個人,她要把更充沛更多的恥辱當做養料,維持著她殘留的那點生命。她對整個世界說,我不再是人,我是個娼妓。
所有的悲劇在舞台上都很好很好,可是在普通的生活中,它為什麼卻荒唐得讓人落淚。
因為它根本不像真的。
突然之間,她明白了,每個女人,都有可能在刹那間變成妓女。這一念之間的事其實就深藏在每一個女人的身體深處。隻是對於多數女人來說,它根本沒有機會複活。因為它代表著邪惡。沒有女人會想,那代表著一種自由。
向琳坐在月光裏默默地流著淚,臉上像掛著一條銀色的溪流。鄭小茉在今晚看到她第一眼起,其實就知道她是來幹什麼的。現在,她都知道了。
突然,她伸直腰抓住了鄭小茉的手,我們出去玩一趟吧,我都想好了,我們去青海,去看塔爾寺和青海湖,走吧。青海湖邊有油菜花,我們去看油菜花,去吃手抓羊肉,聽說那邊的羊肉都是清水煮的,連鹽都不放。膻氣足了才是真正地吃羊肉。再往東一點是甘南草原,我們也去那,我們還可以走得更遠些,去看嘉峪關和沙漠。走,和我走。
她連商量都不和她商量,直接告訴她,和我走吧。
最讓她吃驚的不是鄭小茉答應了她去青海,而是她最後提出,再叫上李湛雲,他們三個人一起去。為什麼?因為她還愛著那個男人?還是她想成全這個女人和那個男人結婚,她想再次撮合,修成好事一樁?不管怎樣,她答應了。就仿佛是他們三個人之間,該有一個了結了。
兩個月來第一次在電話裏聽到了李湛雲的聲音,竟覺得恍如隔世,甚至懷疑自己和這個男人真的有過什麼關係嗎?李湛雲在電話裏猶豫了幾秒鍾還是答應了。她不意外,她本能地覺得他會答應。他一定是為了見見鄭小茉,他對那個女人的惦念終究要多於對自己的。隻是他一個人根本不敢去見她。他怕痛。他其實更愛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