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琳靜靜地看了他們一會,悄悄離開了病房。她頹然坐在病房門口的長椅上開始抽煙,一個護士過來讓她把煙掐滅了。她就滅了煙,最後她躺在了那隻椅子上,就在那和衣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向琳醒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衝進了病房,她突然想起,昨晚病房裏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太安靜了。進去一看,兩個人還是昨晚那個姿勢睡在床上,似乎整整一個晚上都沒有動過。他們兩個人像是睡著了,都還沒有醒過來,不知道天其實已經亮了,晨光已經流了一地一床。她靜靜地走了過去,鄭小茉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她的淚突然就又下來了,她把自己的手放在鄭小茉那隻手上,那隻手正被李湛雲握在手裏。是涼的。
鄭小茉已經死了,是今天淩晨悄悄死去的。
醫生和護士進來的時候,李湛雲的兩隻胳膊還是保持著那個姿勢緊緊抱著鄭小茉,他們把她的屍體拿開的時候,他的兩隻胳膊已經僵硬,卻還是保持著那個姿勢,那隻手仍然伸開著,仿佛有另一隻手正在裏麵安靜地睡覺。醫護人員抬走屍體後,他才像終於醒來了,像一個溺水的人奄奄一息地爬上了岸,他向抬著屍體的人群伸出了兩隻手臂,做出一個擁抱的姿勢。有一點東西在眼睛裏已經盛不下了,溢出來,溢得到處都是。他好像要去擁抱點什麼,然後就坍塌下來了。
他像玻璃碎了一地,緩緩倒在了地上。
六
從青海回來時向琳帶回了一隻紅色的繡花布鞋,是鄭小茉去青海時穿的,把她在那邊火化時她留下了她腳上的這隻鞋。去的路上她曾誇她這雙鞋很漂亮,自己回去了也要買一雙。從青海回來後她和李湛雲就道了別,然後各自回家。她刪了他的電話,此後他們再沒有聯係過。他們徹底地真正地失去了聯係。他們看起來,真正地相忘於江湖了。
又像是很久都過去了,有一天她突然明白了鄭小茉為什麼答應要和她一起去青海,為什麼還要叫上李湛雲。因為她早就知道,這是她最後一次見他們了。她去青海其實不過是為了和他們道個別,因為在她看來,在這個世界上,他們橫豎都做過一回她的知音吧。
哪怕就一天,一個小時。
她一直把那隻繡花鞋擺在窗台上,就像擺了一件奇怪的房間飾物。有時候她會盯著那隻鞋發好長時間的呆。恰好有風從窗戶裏吹進來的時候,窗簾像海麵上飄著的帆一樣被裝得滿滿的,似乎裏麵站著很多人,隻是看不清他們的臉。那隻繡花鞋也被風吹動著,自己向前移了兩步。
就像有一個隱形的女人正緩緩向她走來。
月煞
一
劉水蓮一直記得那個深夜的月光。
她是在睡到半夜的時候忽然醒來的。就像是被一個陌生人的體重給壓醒了。醒來的一瞬間裏,她有些恐懼地看著蓋在自己身上的棉被,棉被上沒有人,隻有雪一樣的月光無聲地落在上麵。月光是從那扇雕花木格窗戶裏流進來的,汩汩地流了一屋子。整間屋子就像在水底一般,那些舊家具麵目模糊地站在月光深處,看起來柔軟而飄搖。她睡的那張木床就像水底一艘斑駁的船艙,隻有她一個人在上麵,正駛向一個陌生的地方。
她從床上爬了起來,掀開竹簾,走到了院子裏。並沒有人叫她,其實整個院子裏都沒有一點點聲音,但是她被一種神秘的東西像磁力一樣吸引著,走進了院子裏。月光落在青磚青瓦上,那些青磚青瓦便流轉著一種瓷質的光澤,清涼而溫潤。院門上的那角飛簷高高挑向青森的夜空,看上去像一隻巨大的鷹的翅膀,就要遮住那輪蒼青色的月亮了。是滿月。劉水蓮忽然有一種不知身在何方的感覺,隻覺得周圍的一切神秘到了陌生,而又有些微微的可怖。
月光像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她身上,砸著她。
她猶豫著恐懼著,卻還是下了兩級台階,就在她踩下那級台階的同時,她忽然被釘在了青色的月光裏。她看到院子裏居然還站著一個人。是個女人,背對著她站在那裏。就著月光她覺得背影像是母親劉愛華的,她身上穿的那件紅衣服也是劉愛華的,在月光下,那件紅衣服忽然像吸足了血液一樣,鮮豔淒愴得讓人不敢多看。可是這背影又不像是劉愛華的,她從來沒有見過劉愛華這麼安靜,安靜到肅穆地站在一個地方。劉愛華是個瘋子,已經瘋了十八年了。每天她不是在哭就是在笑,她怎麼會這麼安靜祥和地站在深夜的月光裏?不會是她,一定不是她。
那,又是誰?
劉水蓮愈發害怕了,她甚至有些站立不穩了,寂靜的月光像蛇一樣纏著她的喉嚨,她開始有些窒息了,她踉蹌著往後退了一步。月光下的女人聽到腳步聲忽然回過了頭,看著她。是劉愛華,不,準確地說,是劉愛華的臉。但,目光卻不是她的了。劉水蓮站在五步之外的地方看著劉愛華,劉愛華也看著她。劉水蓮在看到她的目光的一瞬間裏便感到了一種巨大的恐懼,她想轉身逃走,想回到屋子裏,可是,她動不了,她被月光釘在了那裏。那絕不是劉愛華的目光,是有一個陌生人正站在她身體裏向外看著她。她,正和一個陌生人在深夜裏對視著。最可怕的是,這個陌生人根本不認識她。那目光是遠的,是涼的。是隔了幾千裏地望過來的。劉愛華不認識她了?十八年了,她忽然不認識她了?劉水蓮掙紮著動了動嘴唇,想把那一個“媽”字喊出來。可是,她的嘴唇隻是像燈影一樣無聲地落在了雪地裏,她嘴裏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那聲音一出來就在月光下蒸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