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三個人到了西寧已經是晚上,就近找了一家賓館,登記了房間,他們在餐廳坐下,竟是有說有笑的,打算先吃些晚飯就休息,明天再好好吃羊肉。晚上,兩個女人住一個房間,李湛雲在隔壁一個房間。兩個女人洗了澡就躺在了各自的床上,開了一盞昏暗的壁燈,燈光是橘黃色的,落下兩小團把兩個人裹進去,就像兩團琥珀。兩個人就那樣躺著,久久地沒有動,也沒有說話,覺得要說的話太多,隻是實在找不到那第一句該說的話。找不到源頭。不知道夜已經有多深了,衛生間裏的水龍頭有些鬆了,滴滴答答地滴著水,像更漏的聲音,一滴,兩滴,兩個人數著這聲音就像踩著更漏走過去了。不知道多久了,其中的一個說了一句,睡吧。另一個也說,是啊,睡吧。後來便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三個人一起去了青海湖,晚上再回賓館休息,打算明天去塔爾寺。這個晚上,三個人出去四處找羊肉吃,最後果然找到了,看著像小山一樣堆在麵前的羊肉三個人都興奮地大叫起來,又要了黃酒,也不要筷子了,雙手抓住就吃,都是沒心沒肺的樣子。邊吃邊大聲笑著,到了最後連臉都覺得笑累了卻還是停不下來,就像上足了發條一樣。就好像真的有很多好笑的事情等著他們去笑,連明天都等不了,就今夜了。
吃完羊肉喝完黃酒,三個人也不坐車了,就趁著晚風走著回去,因為喝酒喝到了微醺的感覺,周身是輕的,一不小心就摔倒了就彈出去了,像失重了一般,得靠其他兩個人拉著扶著。漸漸的,三個人竟扭到了一起,也不知道究竟是誰扶著誰,究竟是誰抱著誰。也不知道是誰的胳膊誰的腿。再到後來竟忘記了是要去哪裏了,隻是漫無目的地走,走到哪裏算哪裏,停不下來也不想停下來。他們看起來就像三個沒心沒肺的死黨。不知道走了多久,還是走到賓館門口了,快到門口時,李湛雲忽然摔倒了,兩個女人哈哈大笑著坐在路邊看著摔倒在地上的男人。她們笑得抱成了一團,互相捂著胸口,幾乎喘不過氣來。直到實在笑累了,再沒有力氣了,兩個人才攙扶著起來了,走到那男人的身邊,男人還是剛才的姿勢伏在地上,靜靜的,一動不動,像是睡著了。女人們拉著他的胳膊,拖著他,說,快起來,別裝死。她們終於把他從地上拖了起來,卻就著前麵的燈光看到,這個男人正一臉的淚水。他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地靜靜地洶湧地流著淚。
一回了房間鄭小茉就倒在了床上。向琳說,你怎麼了,感冒了?鄭小茉說,不太舒服,我先睡一會啊。說完她就閉上眼睛,把自己縮成了一團,像是很快就睡著了。因為喝了些酒,向琳也覺得頭暈,便也沒有再問她,隻管自己去睡了。
半夜,向琳被鄭小茉的聲音驚醒了,她打開燈才發現,鄭小茉已經滾到了地上,她緊緊捂著腹部,臉色已經變成了灰色,周身在不停地出冷汗。身上的衣服已經濕透了。向琳慌忙衝出去死命敲隔壁的門,幾乎要把那扇門卸下來,隔壁住的是李湛雲。李湛雲跑過來了,他看到鄭小茉死命地捂著肚子,臉色就變了,連忙把她放平,幫她壓著那個部位,一邊緊張地問,是這裏嗎?這裏,我摁你這裏你能感覺到疼嗎?鄭小茉的嘴裏已經發不出任何成形的聲音了,她發出的斷斷續續的語氣就像空中飄著的撕碎的布帛。向琳那隻抓著鄭小茉的手已經快被她抓碎了。她戰戰兢兢地把自己的手放在她的腹部,她手摸到的地方一片冰涼堅硬,讓她感到了巨大的恐懼。她看著李湛雲的臉,他不看她,臉上是同樣的恐懼。
他們半夜趕到醫院的時候,夜班醫生正在那裏打盹,李湛雲幾乎把這個醫生從椅子上提了起來,他衝著他大吼,快,手術,快進手術室。值班醫生沒有完全睡醒,看著他,什麼?你是誰?李湛雲已經向手術室跑去,我是個醫生,聽到沒,我是個醫生。
李湛雲在手術室裏親自拿起了手術刀,他在她冰涼堅硬的小腹上果斷地劃開了一刀,立刻就有積在腹腔裏的血湧了出來,像泛濫的水災。那血一直在往出湧,往出湧,就像下麵長著一隻泉眼。
從手術室裏出來的李湛雲告訴向琳,是急性腹膜炎,應該是人流沒做好留下的後遺症。她的骨盆已經開始腐爛了,加上運動,腹腔內突然大出血。剛剛把血放掉。她突然聽見了自己尖利到恐怖的聲音,她,會死嗎?李湛雲卻沒有再說話,過了好一會才忽然回過頭,在走廊幽暗的光線裏對她一笑。那一點笑容她直到很久很久以後還是無法忘記,宛如昨天。
鄭小茉昏睡了兩天一夜,李湛雲和向琳在床前輪流守著。到第二天晚上十點左右,鄭小茉忽然醒過來了。她說了一個字,水。向琳趕緊叫醒了在旁邊睡著了的李湛雲。李湛雲用水擦了擦她幹裂的嘴唇和舌頭。她還是說那一個字,水。斷斷續續的,幽幽的,不像聲音,像從身體最深處的什麼部位發出來的斷裂聲。向琳拉住她的手說,死丫頭,你嚇死我了,快點好,我們還沒去塔爾寺你就倒下了。你這傻丫頭,你病了就不覺得疼嗎?你怎麼就知道不去看病?你就真的那麼不怕疼嗎?
她的淚水洶湧而下。
鄭小茉聽到了她的聲音,忽然微笑了一下,卻不看她,她不看任何人,她看著一個遙遠的神秘的地方,眼神慢慢變得很空很靜 。像兩汪高處的湖泊。向琳覺得有些害怕,她問他,她在看什麼?要不要叫醫生。李湛雲一直看著鄭小茉,他說了一句,我就是醫生。鄭小茉一句話都沒有說,就隻是看著那個奇怪的神秘的地方。最後李湛雲也睡在了床上,他把她小心地抱在懷裏,把臉緊緊靠著她的臉,他也向著她看到那個地方看去。他的手緊緊拉著鄭小茉的一隻手。她的手蜷曲在他的手裏,看上去很小很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