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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像是很久過去了,向琳第八次走進了這房間。她清晰而喑啞無聲地數著這第八次,就像數著自己的指頭,清晰的,鮮豔的,悲傷的。這次仍然是李湛雲約的她,她答應了。在推開門的一瞬間,她就站在了那裏,再動不了了。因為空氣中那一縷遊絲般的東西,那一縷神秘的妖冶的鋒利的幽暗的東西,已經消散了。它像秋天石階上的那層薄薄的水珠,在第一縷陽光落進來的時候,就自己悄無聲息地蒸發了。她向著空中張開自己的一隻手,想讓那些落葉一樣荒涼的神經末梢落在她手上。那些神經的末端連著一個女人,那個女人卻不知道,她第八次走進這間屋子是為了來看她的。
李湛雲正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白色的沙發上,看上去他就像是一隻被留在了沙灘上的貝殼,空脆而幹渴。她環視了一下這房間,然後熟門熟路地徑直走進了那間臥室,她突然變得無所畏懼。她怔怔看著那隻櫃子,就像看著兩扇神秘的雕花木門,似乎門一開,就會竄出幻化成人形的狐妖或隻是一股青煙。她無聲地拉開了櫃門,裏麵是空的。幾件男人的衣服淩亂地頹敗地鋪在裏麵,散發著棉質的鈍鈍的氣息,就像一處還有餘溫的巢穴。她突然就把臉貼在了那扇冰涼的櫃門上。
回到客廳她坐在了沙發上,坐到了李湛雲身邊。突然的,一句話都沒有說李湛雲就把頭放在了她的腿上。她嚇了一跳,不知所措地看著這個強行向她塞過來的男人的腦袋。此前,他們其實沒有過任何實質性的親密接觸,他在他們中間砌了一道牆,時時警告她不要越過牆去。現在,那堵牆突然自己坍塌了,殘垣斷壁連同他的人都洶湧地衝到了她麵前,哭著喊著讓她接著。就因為那另一個女人在這屋子的空氣裏已經消散了嗎?
她遠遠地把兩條腿伸出去做男人的桌子,頭卻向後仰去。她不想安慰他,也不想看到他現在臉上的表情。那張擱在她腿上的臉倒像是擺在舞台上的,他明明演給自己看,卻也要把她拉來做觀眾。因為他孤單?
他大約是覺得太形單影隻了,對她的漠然也很不滿,他索性像賭氣一般流下淚來。一些黏黏糊糊的潮濕的東西落在了她的腿上。她突然就悲從中來,她知道他這是以示和解的信號,他主動把那堵牆拆了,告訴她,從此以後他們之間就不一樣了,他們可以真的開始了。就因為那個女人已經從這房間裏徹底消失了?他像擺脫一個累贅一樣擺脫了她,大約心裏終究是高興的吧。當那天他下班回家發現她已經不見了的一瞬間,難過之餘一定是如釋重負吧。他嘴上說想帶著這個女人和另一個女人在一起生活,事實上他自己都不信,不信真的有這樣的女人存在。女人是什麼?女人是再現實不過的動物。他隻是不忍親手把那女人扔在半路上。現在,那櫃子裏的女人自己消失了。於是,他可以名正言順地對她說,我們可以開始了。他以為她是來找他的,他拿捏準了她,一個急著把自己嫁出去的不年輕了的女人,還要開多少條件?還要怎樣待價而沽?她以為自己還有多少保質期?
可是他就真的一點都不愛那個櫃子裏的女人嗎?他真的很了解她,甚至算得上是她在這個世上的知音。也許他真正愛的人就是她,可是,就算真的愛她,他也知道那個女人是不能娶的。最後他要的也不過是,讓她自己離開。向琳的淚流了下來,落在了男人的臉上,男人倏地抬起了頭,驚訝地看著她。就像一個上錯了舞台的演員。
她沒有告訴他,她今天來隻是為了看看那另外一個女人。
兩個月過去了,她和李湛雲已經失去了聯係。但是她還是留下了他的電話,那電話號碼對她來說就像他遺留下來的一個蟬蛻。李湛雲和鄭小茉像兩隻風箏向不同的方向飄去,她抓不到他們。第八次見麵之後,李湛雲還在周末給她發發短信,來坐坐麼?她看著那條短信發了很長時間的呆,最後回了三個字,以後吧。他們都知道以後這兩個字是無期的意思,其實就是道別了。多麼悲涼蕭索喑啞的道別。連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
他用的是短信不是電話,其實也是試探的意思,他謹慎慣了,生怕自己會先受製於人。於是躲在短信的後麵觀察著她,他從一開始就觀察著她,她從那條短信的背後看到了他的眼睛正在暗處看著她。她冷笑,一把把他推開了。他也沒有再說什麼,隻讓自己悄悄地從那條短信後麵消失了,漸行漸遠,最後終於不見了。
這天她站在窗前抽著一支煙,那是個陰霾的下午,想下雨卻一直沒有下起來。適合發呆、抽煙和回憶。她站在那裏忽然就想起了鄭小茉。她靜靜地把一支煙抽完就拿起包往外走去。她要去找她。沒有人告訴她那個女人去了哪裏,但剛才那一個瞬間裏突然有一個聲音一直在告訴她,去找她,去找她。
這個世界上真的沒有神靈嗎?路上她一遍一遍地問自己,到最後她已經滿臉是淚。
她一個人來到了吉祥街,沒有人告訴她小茉還在這條街上,但是她聞到了她的氣息。她斷定,她一定還在這條街上。
吉祥街兩邊全是矮小的房屋,裏麵隻住著一種人,像一個生物群,和男人之間有著一種特殊的食物鏈,就是低等的妓女們。這些妓女們一年四季都穿著最少的衣服,露著胸和大腿,坐在玻璃門的後麵向來來往往的男人們拋出媚眼,或站在門口對男人們笑。向琳一間屋子一間屋子地看過去,最後她站住了,她一眼看到了一扇玻璃門後麵坐著的那個濃妝的女人就是鄭小茉。鄭小茉也看到了她,她站在厚厚的濃妝後麵看著她,像站在一堵牆後。可是,所有的目光都是無法化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