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形的女人13(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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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黃昏她走後,我在辦公室裏久久坐著發呆,不知道為什麼,不想走也不想動,就隻想坐在那裏去回味空氣裏留下的那點東西。那點東西像粒沙子一樣硌著我,硌了我一個月,硌得我渾身難受。那一個月裏,隻要是女病人進來,我都會神經緊張,因為我害怕卻又盼望,進來的是她。我問我自己,我這是怎麼了,後來我想明白了,我是忘不了她眼睛裏的那點目光。那點帶著邪氣的卻讓我覺得心酸的目光。

一個月後的一個黃昏,又是快下班的時候,一個病人進來了,是她。我第一眼就認出來了,是她,就好像是這一個月裏,我其實一直在等她,等著她出現在這扇門裏。我問她又怎麼了,她說她來檢查一下她那顆疣好了沒。我檢查了一下說,已經好了,不用擔心了。她像上一次那樣躺在病床上說自己起不來了。我向她伸出了一隻手。

但是我無法把那隻手鬆開,就在她要從床上爬起來的一瞬間,我看到了她的臉,我真的驚訝那樣一張很年輕很幹淨的臉上,卻有著那麼邪氣的目光。像一種盛滿了蠱的容器。那分明是一種引誘。但我沒有想明白她為什麼要去引誘一個陌生的男人。後來我試著把她攬入懷中時,她竟沒有拒絕。她竟然不拒絕?我們居然在那張病床上做愛了。

等我們穿好衣服的時候,窗外已經完全黑下來了。走廊裏很靜,幾乎沒有人了。我忽然有些後怕,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我奇怪的是,她怎麼就不拒絕?她和我這樣一個陌生人,第二次見我,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為什麼要和我做愛?我簡直感到憤怒,我有一種踩上圈套的感覺。她正在穿衣服,她把裙子往頭上一套,隻露出了一張臉,就像在黑暗中長出的一株妖冶的植物。

這時候我才像蘇醒過來了,這種蘇醒讓我突然覺得疼痛而恐懼,我盯著她的臉,問,你經常這樣和陌生人做愛嗎?我問得很憤怒,我希望她能反擊,希望她也很憤怒地羞辱我,她應該說,你是見到一個陌生女人就能做愛的嗎?如果她那樣反問我,我真的會沒有還手之力,我根本無從對答。盡管和一個陌生女人做愛對我來說真的是第一次。但和她卻是事實。我完全像被下了蠱一樣。可她居然若無其事地回答我,是的。我嚇了一大跳,有一拳打空的感覺,更深的恐懼包圍著我,我看著她,像看著一種奇怪的生物,你,是做什麼的?光線越來越暗,她的臉在黑暗中漸漸沉下去了,聲音卻自己浮了起來,那聲音像是飄在水麵上的落花,萎謝,薄脆,還有一點點溫婉的悲涼,我是個娼妓。

我是個娼妓。

然而最讓我驚奇和困惑的是,她說得那麼痛快那麼過癮那麼平靜那麼肅穆,就像舞台上一句悲愴而荒誕的台詞。那麼入戲,那麼逼真。就像她在倨傲而內斂地告訴別人,我是個年薪百萬的女CEO。我,是個高尚而風光的女人。

她不說小姐,不說妓女,她用的是兩個帶著暗金屬光澤的字,娼妓。順著這兩個字,你就可以摸到它所有的質感,那嶙峋的邪惡的質感,鋪在深處,鋪在核裏。它帶著一種奇怪的快感將你淹沒,讓你突然忘記了道貌岸然,忘記了自己的社會角色。你也沉到底了,你和那骨架燒成的舍利子一起,將百年孤獨。

一個娼妓的孤獨,竟這樣妖冶和高貴。

我不相信,我當然不願相信,要真是妓女的話會說自己是妓女嗎?連藏著掩著都來不及還敢抖出來給人看?現在的女人恨不得人人打個標簽說自己是處女。更何況,我這樣一個人,怎麼能和一個妓女做愛?我憤怒地開玩笑,那是不是要付你錢?她說,你隨便吧。她平靜地把我打敗了,我真的害怕了。我後退一步,看著她黑暗中的影子,頹然說,你住哪,我送你回去吧。

她在黑暗中笑,你怕了?

我看不到那點笑,我是聽出來的,或者說,是摸到的。她在笑我。

最後我真的開車把她送回去了,因為我無端地覺得不能把這個女人一個人放生到大街上,人群裏。那讓我覺得可怖。我要把她裝回瓶子裏。

她居然住在吉祥街上。車開進吉祥街的一瞬間,我的心就沉到底了,到了底反而沒什麼可害怕的了。就像一個犯人進了刑場,知道大不過也這樣了,反而從容了。因為那是有名的紅燈區。是低等妓女聚集的地方。就是那種所謂一次二十塊錢還要送你一包美登煙的地方。

她在一間臨街的屋子前下了車,吉祥街上的妓女們住的和做生意的地方全是這樣的小屋子。前麵做生意,後麵住人。陰暗狹小,玻璃門窗大的像櫥窗,後麵展覽的就是商品。明晃晃的大腿,胸脯。她進去了,進去前問我要不要也進去坐坐。我幾乎是落荒而逃。我必須承認我很狼狽很狼狽。在後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我一直疑心自己有沒有得性病。我從來沒有過嫖娼的經曆,現在,我和一個妓女做了愛,還是白做,不付錢的,就像是我欠了她一次嫖娼的錢,這讓我感到巨大的恐懼和羞恥。

可是我必須承認從此以後我再不能忘記她,她幾乎是時時刻刻在我眼前出現。我開始對女病人有了過敏的情況,我在辦公室裏等著下一個女病人的時候會無端地緊張,我擔心著卻又奇異地盼望,出現在門口的是她。她會倚著門框站在那裏,朝我斜斜瞥來一眼,那樣一種充滿舞台感的目光,竟長在一個妓女身上。一個妓女的目光應該是充滿了葷腥的肉感,可她卻像是一個人站在空曠的舞台上給自己演戲,形影相吊。

可她再沒有來過。她讓自己徹底地消失了。大約過了兩個月的一個黃昏,又是一個黃昏,黃昏有一種奇怪的磁場,就像滿月的夜晚一樣,會讓人在一個瞬間裏被往事洶湧淹沒,真的。我突然決定,去看看她。去看看這個自稱娼妓的女人。那個想法一旦有了卻任是什麼都攔不住了,別的一切像潮水一樣嘩嘩向後退去,隻留下了這個清晰無比的想法。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