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形的女人12(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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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約會的瑣碎和細節像很多浮遊生物一樣,在他們兩人之間無聲地生出,又湮滅,可是光這層層疊疊的屍骸也會積少成多。有這細小的屍骸做肥料,便有更多更大的東西在他們之間生長起來了。盡管他們彼此仍是沒有底氣的。她知道,他們根本不具備長出底氣的基礎,他們之間是一層空而脆的殼,一敲就碎。他們要的,更像是,一種,收留。她知道她需要,那他呢?也需要一種收留?並帶著他那個傳說中的親人要她收留?而他能和她層層疊疊地約會下來,莫不是隻因為她能容忍他帶著一個親人和她在一起?而並不是他真的就對她本人感興趣。就像,她其實不過是個收容所。

這種侮辱顯然比收留更可恥。

一切量變必然會引起質變,她穿梭在他房間裏的時候多少有了些熟門熟路的感覺。她終於可以不再寄居在他的眼色和表情裏,她的腳可以自己走熟了的進到廚房和衛生間。不過也僅於此了。其他幾條路線,比如去任何一間臥室的路線還沒有被開辟出來。他沒有給她任何留下來過夜的暗示,他每次都比牆上的那隻鍾還要準時地提醒她,不早了,該走了。就好像提防著她隨時準備留下來和他過夜一樣。她每次都是帶著些失落還帶著些恥辱地從他家裏出來。他無視她的學曆,她倒不說什麼了,她像個受氣的小妾一樣習慣了。

可是,他連她的性別也無視。

仿佛坐在他對麵的她是男人和女人之外的另一種生物。

這恥辱是說不出口的,像啞巴吃了的虧,隻能在腹中坐成一個胎兒,她自己消化不掉也打不下去。六次,六次約會,還不足以上床?這年頭上床是一種標誌,表示你們的關係進入一個新的安全可靠的時期了,你們在一起的時候不至於無聊到無事可做了,不必再裝腔作勢地探討人生了。直直進入一個主題便相當於卸了彼此的遮羞布。可他怎麼就如此無動於衷?裝?也不用這麼長時間吧。可是她總不能賴著不走吧,搞得和妓女一樣迫不及待。

向琳進一步加大力度鑽研自己身上的服飾,從外衣到內衣,以使自己任他什麼時候什麼角度看都毫無破綻。另外她開始擔心一個問題,這男人是不是性取向有些問題?或者,幹脆就是性無能?那他還和她談什麼談,和她結了婚再把她當成個擺設給人看,而她自己事實上卻長期荒蕪著枯竭著?一個化學女博士最後淪為一件婚姻裏的道具?不行,她一定要試試再說,這床不上是不行的。

當她第七次走進這房間的時候,她坐在沙發上簡直有些如坐針氈了。因為她惦記著那隻耳釘,她惦記著自己埋的那隻餌。想到被餌吊起來的那個隱形的人形,她簡直是恐懼而興奮。她強忍著坐了一會便起身說要去洗手間,這樣不至於引起他的懷疑,怎麼一來就往洗手間跑?進了洗手間掩上門,她往那玻璃架子上一看,沒了。那裏空空的,那點尖利的像傷口一樣的紅真的不見了。

她盯著那死死看了半天,就像要把那看出一個洞來,然後,把目光慢慢移進了鏡子裏。她與鏡子裏的自己對視了,她看著鏡子裏自己的眼睛,忽然感覺像走到一個洞口了,洞中深不見底,她不敢往裏走,卻知道洞裏一定有著什麼。

洞裏有個人在黑暗中看著她。

出了洗手間,她裝作若無其事地坐回到沙發上。喝了一口水,才閑閑地拈出一句,我上次不留意把一隻耳釘落在你家了,你有沒有撿到過?撿到就還我吧,剩下一隻怎麼戴?她費力地撒著嬌,一時都有些氣喘籲籲。李湛雲眼睛看著電視,嘴裏極流利地脫口而出一句,耳釘?沒見到。不假思索的回答,顯然是真的,因為他的語氣底下是平靜的,光滑的,連個骨節都沒有。

不是他拿的。那麼,這屋子裏還有別人。

有一個隱形的人躲在這房間的某一個角落,臥室,客廳,廚房,或者衛生間。

她仍然是剛才的姿勢坐在沙發上,一動都沒有動。事實上,她的全身開始發幹發緊,像一株突然被抽去了水分的植物,鬆脆地蜷縮著。她舔了舔自己的上嘴唇,幹枯的,有兩顆牙齒粘在那裏,掉不下來。她眼睛盯著電視,眼前出現的卻是那點紅,那點紅珊瑚像釘子一樣砸進她的眼睛裏。她看到一隻雪白的手伸過來,伸向那點紅,把它放在了手裏,就好像,那是一顆紅痣,驚心動魄地長在那隻雪白的手上。她順著那隻手向後看去,看去,卻是一片模糊,一張模糊得沒有五官的臉。

她想起了第一次走進這房間時那一瞬間的感覺,這不是一個單身男人住的家。那種凜冽的感覺是真的。那種感覺這時候像一隻手一樣陰涼地觸摸著她的皮膚,摸著她的身體。

她坐在沙發上開始出冷汗,開始發抖。

就在這時,李湛雲開始看表了,他體內的生物鍾簡直像一隻牧羊犬,忠實地準備著到點就把她趕走。

恐懼突然帶給她一種奇怪的力氣,很邪,很硬,亙在她身體最深處像一截樹枝直直支撐著她。任是怎樣她也坍塌不下去了。屋子裏的光線半明半暗地落在她臉上,把她的眼睛遮到了暗處,卻把嘴唇推到了明處,她塗了口紅,那嘴唇看起來就像一場火災。他看著她的眼睛和嘴唇,她也看著他的,她就像看著一團琥珀裏的影子,他的嘴唇張開了卻沒有再動,就那樣凝固住了。他已經知道她要說什麼了,他等著她說。終究是個紳士的男人。

她對他迅速一笑,幹淨,凜冽。她感覺自己像站在了跳水板的最盡頭,就差那縱身一跳了。緊張,眩暈,但有近於嗜血的快感。然後她看著他的眼睛,終於說,我,不走了,好嗎?

她已經從那跳板上躍下,突然就見底了,反倒沒什麼了。她看著他,就像觀察著化學實驗室裏一瓶準備發生反應的溶液。他的臉上迅速閃過一痕影子,像拉下的百葉窗,靜靜的,卻是從窗外也聞到了裏麵那恐懼的氣息。不是她,那就是他在恐懼。她更加緊張地興奮地看著他,一個瞬間都不肯落下。他開口了,住下……這個,我是覺得,我們還不是很熟悉,這個,當然,你要覺得晚了,不方便回去了,也不是不可以……反正也有兩張床的,你可以睡一間……你確定,住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