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太費力就找到了她住的那間屋子,這讓我自己都感到驚訝,難道上次我已經暗暗記下了這道門?像動物一樣留下身上的氣味,為了下次再尋來?但是在我第一眼看到這間屋子的時候,我就開始感到不安了。我覺得一定有什麼事發生了,我突然想到我為什麼會在這樣一個黃昏決定來看她,我被一種奇怪的磁場吸引著來到了這裏,原來卻不是沒有理由的。真的,人與人之間確實是有著一種神秘的力量在相互召喚著的,在那種召喚下,你就是隔了半個地球都能感覺到,有一個人在呼喚你。
那不是血液,卻比血液更可怕。
她的門從裏麵關著,那說明她在裏麵,卻好像是不營業的樣子。我過去敲門,邊敲邊警惕地看著四周,我不想讓別人覺得我是來嫖娼的,原來我那麼愛惜自己,像一隻鳥小心地保護著自己的羽毛。她在玻璃門後麵出現了。從裏麵看了看我卻沒有開門。她隔著那扇玻璃對我說,我生病了,今天不營業。屋子裏沒有開燈,我看不清她的表情,隻能在玻璃上看到她的嘴唇像魚一樣一張一合。鮮豔的,在夜色中盛開的嘴唇。
我說,我是醫生。她笑了,還是不開門,隻從玻璃的後麵看著我,就像隔著一條大河,在對岸模糊地隔世地看著我。我突然就一陣悲傷,沒有什麼理由,但是我真實地感到了悲傷。我把一隻手放在那扇玻璃上,我的手幾乎觸到了她的唇,她沒有避開。她像一隻被封存在玻璃匣子裏的標本,一動不動地看著我。
最後她終於開了門,我進去了。我跟著她進了幽暗的裏屋,進那裏屋要上兩級台階,那種感覺很奇怪,一間屋子裏的石階,就像是要進一個山洞的前奏,要進入到一個荒涼的詭異的地方了。我有些緊張,進去了卻隻看到一張床和一把椅子。這就是她做生意的地方。她回頭看著我,指了指那把椅子,說,坐吧。在燈光下我一看到她的臉就斷定,她一定剛剛生過病。她的臉上是一種泠泠的,霜花一樣的蒼白。
她把自己慢慢放在了床上,真的是一點一點放到床上的,就像在放一件易碎的瓷器。她把臉貼在枕頭上後,才指了指旁邊的椅子說,你坐吧。我突然很想流淚。在那一瞬間,我很想流淚。我這才明白,其實這麼長時間裏,我一直在隱秘地心疼著這個女人,隻是我自己都不願承認。我說,你怎麼了。她一點一點地把目光從我身上移開,說,和你沒關係。也就是在這一刹那,我突然就斷定,她一定遇到什麼難處了。那是一種奇怪的直覺,很鋒利很準確地就向一個穴位下來了,像一枚釘子一樣頓時就把我釘在了那裏。
我突然明白了這個黃昏我為什麼會被一種奇怪的感覺牽引著來到了這裏。這個世界上未必真有神靈,卻是一定有著身體之間的神秘感應和召喚,因為心靈和血液的存在。真的,我真切地感覺到了。那是從一個身體裏發出的頻率,被另一個身體接收到了。生命的神奇遠遠超過所有那些物理的化學的反應。
我急忙問她,你到底怎麼了,我能幫你什麼?她慢慢地搖著頭說,我就是覺得累。我強行按住她,給她做檢查。這時候我發現,她在發高燒。我說你怎麼發燒成這樣也不去治病。她說沒事,可能是剛做完人流還沒恢複。我說你在哪做的人流。她看都沒看我,說,這和你沒關係。我覺得自己憤怒而悲傷,這個女人躺在這樣陰暗簡陋的屋子裏,虛弱的不成樣子,卻還這麼可惡地高傲著,用全身的力氣對我說,這和你沒關係。一把把我推開,讓我離她遠遠的。說完這句話她看起來更沒有力氣了,她把頭扭向裏邊,不再看我,事實上是為了讓我不要看到她。我猜她可能是就近在吉祥街上那些小診所做的人流,發這樣的高燒,她可能已經被感染了。
那個晚上我強行把她送到醫院,一檢查才知道子宮已經被感染了,她住院做了子宮摘除手術。那時候我才知道,她隻有二十四歲。叫鄭小茉。
其實她那次人流和我有沒有關係我真的不知道,我隻是本能地知道,我不能再讓她回到吉祥街上,她會死在那裏。鄭小茉出院後我就把她接到了家裏。在照顧她的那段時間裏,她才和我漸漸熟悉了,才漸漸開始和我說話。卸去一切外殼,我才開始漸漸覺得,她其實隻是一個二十四歲的女孩子。在一年前,她還是這個城市裏一所藝術院校裏大三的學生。如果正常的話,她今年才應該大學畢業,應該找工作了。
我問她為什麼沒有把大學上完就退學,她說因為她在大學時愛上了一個人,是一個有錢人。因為她愛上了這樣一個男人,所以她就該受懲罰,她今天的一切都是她該得的懲罰。她心甘情願。我從沒有見過這樣的女人,就為了保護自己那一點,就那一點點可憐的自尊,讓自己徹底到了不能再徹底的境地。在這種絕望的徹底中,在一種絕對的孤寂深淵裏,她卻對自己說,我自由了。我終於明白了,她表麵上所有那些嫻熟的挑逗其實不過是一種自衛,她僅僅是習在自衛,她不是和每個陌生男人都要做愛,她不是要做愛,更不是要做交易。她是在無休無止地懲罰著自己,她時時刻刻告訴自己,看吧,你就是個婊子。
痛到不能再痛了也就成了一種救贖。
我問她為什麼發高燒了都不去看病,那不是找死嗎,她說,我早就想著,什麼時候就六十了,人熬到六十歲的時候就該死了吧。那次流產之後她身體就垮了,我一直把她留住,不讓她走。在這一年裏,我們朝夕相處,我們成了親人,真的,不是愛人,是親人。因為她身體的原因,我們幾乎沒有性愛,我們就是親人了。我上班之後,她幫我洗衣服,打掃房間,做晚飯等我,做一個女人能為男人所做的一切事情。她在報答我,報答我對她的照顧。而事實上,真正負罪的是我。我怎麼能和這樣一個手無寸鐵隨時準備死去的女人做愛呢?還是不付錢的。我留她在身邊卻不過是為了贖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