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形的女人11(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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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他真的快成為一個瘋子了。

他有些竊喜。近了,更近了。

就這樣三年居然就過去了,他再沒得過一次獎。這次,這次他覺得一定可以了,拍這張照片的時候他有一種預感,是時候了。他快要破土而出了。因為他覺得他在一個瞬間裏捉住那縷幽靈般的光線了。他再次把照片寄出去,參加一年一度的攝影比賽。

因為這次抱的信心太大了些,所以當結果出來的時候,他遲遲不願意相信。他沒有得任何獎,連最小的獎都沒有得到。這之後,閻小健很多天沒有出門,他連同他的相機忽然從縣城裏消失了。而此時的閻小健正在苦苦思索症結所在,這幾年裏,他是怎樣的孤注一擲,怎樣的付出啊,他受的苦還不夠多嗎?不,他覺得已經夠多了,他從小到大受的苦已經足夠了。他不夠勤奮嗎,不,也不是,這不是症結。他苦苦地思索著,後來在某一個時刻,他忽然明白過來了。真正的症結其實是,他不是一個精神病人,他隻是一個正常人。他所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一個正常人在做的事情,所以他就是有九條命,就是插上翅膀,也趕不上那個部落裏的藝術家們。原來,那落在他身上50%的基因是,他是這個家庭裏唯一的真正的正常人。他根本就沒有隱性的精神疾病基因。他一輩子都隻能像一個正常人一樣活著,死去。

他把自己一個人關在屋子裏,死活不肯出去。因為,他突然發現自己真正地無處可去了。他去幹什麼?他再回去做個正常人嗎?他們不會再要他了。他知道,他一旦出來,他們不會再收留他了。他除了往前走,再沒有半點後路。

他呆呆地坐在窗前,目光忽然落在了母親和父親吃藥的瓶子上,都是治療精神疾病的,一瓶是丙咪嗪,另一瓶是阿普唑侖。他想,吃了這些藥會不會離精神病就近了一些?於是,他拿起瓶子,一粒不剩地倒進了自己的嘴裏。然後,他像嚼饅頭一樣,把它們嚼碎了,再一口一口咽了下去。

閻小健在屋子裏呆了整整兩個月。兩個月之後,他終於出門了。但是交城縣的人們一眼就看出,他已經不是以前那個閻小健了。他胸前仍然掛著相機,但是目光呆滯,走起路來像一具僵屍。他見了誰都是一句話,站好,我要拍照。

他仍然說,他要拍照。可是誰都知道,他已經瘋了。

幾天之後,閻小健被家裏人送進了省城的精神病院。

隱形的女人

孫頻

向琳走進這間房子的第一個瞬間裏,一種奇怪的氣息擦著她的皮膚過去了。

她是本能地嗅出來的,這肯定不是一個單身男人住的房間。這種隱殤的氣息像從一座城堡深處飛出來的,撲麵而來,疼痛而溫柔。

站在門口猶豫了一秒鍾的時候,地上有一雙繡花拖鞋和她無聲地對峙著。那雙鞋放得並不整齊,一前一後地擺在那裏,絲質鞋麵,紅底藍花,也是帶著魅氣的。猶如一雙腳印,似乎有一個女人正站在她麵前,隻是不現形的。她有些微微的害怕,卻還是褪下了腳上的高跟鞋,換上了這雙繡花拖鞋。一種溫鈍的感覺像植物一樣從她的腳心向上,爬滿了她的全身。就像突然有另一個人站在她身體裏一樣。

她低下頭去,從光滑的木地板裏看到了自己依稀的影子,就像一條河裏的倒影。她正站在一片浩大的水麵上。水裏隻有她一個人的影子。孤單。堅硬。空。脆。身後的李湛雲說話了,你先坐,我給你倒杯水去。他的拖鞋聲從身後消失了。進了廚房。

她迅速抬起頭,以一種連自己都感到吃驚的機敏快速打量著這套房子。兩居室。九十平米。格調,白色。果然是醫生住的地方,到處是大片大片明晃晃的白,像陽光下的碎玻璃片一樣紮著眼睛。她自己坐在了白色的沙發上,沙發毛茸茸的,像裹了一層皮膚,散發著一種類似於動物的體味,蹭著她,微微的癢。

李湛雲還在廚房裏不出來,不知道他在裏麵幹什麼。他的影子整個地消失在雕著荷花圖案的玻璃窗後麵,像站在一片凋謝的荷花深處,幹瘦。零落。她怕他突然出來,便迅速整理了一下目光和衣服上的褶子,拉了拉裙子,把兩條腿優雅地一疊,一折。角落裏的燈光隻有很瘦很枯的一束,像插在瓶子裏風幹了的花,喑啞地落在她身上。她長長的影子流動在白色的沙發上,看上去,這影子像清冷地流動在月光下潮濕的石階上。

她坐在那裏,像個緊張的演員,她很想抽煙,但是得忍住。她一次又一次地審視自己身上的衣服,有漏洞嗎?應該沒有,無懈可擊。誇張嗎?讓人一望而知就是為約會特意準備的?她打了腮紅,塗了口紅,可是她已經盡量使它們看起來就像從她身體裏長出來的,而不是嫁接的。他還不出來,她便又換了個姿勢,把兩隻手抱在胸前,再次打量著這間幹淨到異樣的房間。

一種讓人感到凜冽的幹淨。

幹淨的渠道很多,比如潔癖。可這間屋子裏不是,一定不是。有一種不是男人身上的氣息在這房間的某一個角落裏隱秘地流動著,她下意識地抽了抽自己的鼻翼,捕捉起來卻什麼都沒有了。難道因為她是學化學的,對氣味太敏感了?她為什麼就是感覺到有一種詭異的東西鋪在這屋子最深的地方,硌著她,像刀片一樣劃著她過去。

屋子裏很靜,她又看了看那扇雕著荷花的玻璃,玻璃上隻靜靜地站著荷花,沒有其他風吹草動。她站起來,無聲地走到那間開著門的臥室前。臥室裏有一張大床,有個通到天花板的衣櫃,沒有人。臥室的窗簾拉著,看上去整間屋子像在幽暗的海底,渾濁的,溫鈍的。她又無聲地走到另一間臥室前,一樣,床、書架、衣櫃,沒有任何活物的影子,連隻貓都沒有。到處是深不見底的白色。

她像個賊一樣再次溜回到沙發上的時候,突然明白了,這個男人是故意的,故意把時間和空間給她辟出來一塊,就是為了讓她自己看看這是間什麼樣的屋子。

她有一種上了圈套的不安。他已經空出時間空出屋子去提前告訴她,這屋裏什麼都沒有。可是,她仍然覺得,這屋子是一個大蚌殼,誰也不知道裏麵究竟飼養著一些什麼生物。何況他為什麼要這般煞費苦心,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