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形的女人11(2 / 3)

李湛雲終於從荷花叢後麵走出來了,手裏拿著兩杯茶。高瘦的玻璃杯,裏麵的茶葉像一團蔥翠的森林。妖冶。茂密。她對他禮貌地微笑,接過茶,捧在手裏。燈光從茶葉縫隙裏折到她手上,像燈籠裏發出的光,一層閃著釉光的綠色。有些燙手,她把它放在了桌子上。白色的木桌上有一隻很小的魚缸,裏麵隻遊著一尾紅色的金魚。李湛雲說,燙著了吧。她笑,不說話。李湛雲還是穿著回來時的白色襯衣,沒有換衣服,她今天穿的是一條黑色的絲質長裙。一黑一白,他們坐在桌子的兩側,看上去像兩枚意味深長的棋子。

這個男人從一切表象上來分析還算不錯的人選,斯文幹淨高大,有還算體麵的職業,有房有車。就是不知道有沒有什麼怪癖了。這是他們第三次約會。第一次,他請她吃飯。第二次,她回請他吃飯。到第三次,他主動說,要不去我家坐坐吧。她微笑,表示默許。心裏卻還是有些泛酸,他是要在和一個女人沒有任何實質性的關係之前,成本要減少到最小化。這樣,在感覺到不合適的時候就可以毫不心疼地換掉。不是心疼女人,是心疼錢。去他家裏坐坐,多麼好的借口,就是省不出飯錢也起碼省下了一杯咖啡錢。

她看著車窗外冷笑,不說話。不過,去他家也好,她借此機會勘測一下這個男人最起碼的居住條件。有房?那是什麼樣的房。看一間屋子的格調簡直就是看男人裏麵穿的內衣,最能切到核裏去。最重要的是,看看他有沒有藏著什麼怪癖。

因為她知道,最不可征服的不是別的,是一個人身上的怪癖。

其實她對男人的要求很簡單,他隻要具備一切典型的男性特征,沒有變態的世界觀和人生觀,不反感女人,不討厭身體和氣味,不離群索居,不拒絕美食和手淫,不假裝厭惡錢財與名譽,不盲目樂觀也不無故悲觀,不迷戀愛情也不否認愛的存在——他最好正常到如同愛滋病毒一樣不可戰勝。她要的就是這樣一個正常男人。可是她到三十一歲的時候還是沒有把自己嫁出去。她三十一歲也就罷了,偏偏,她是個三十一歲的博士,準確地說,是個三十一歲的女博士。在她的相親史中,最悲慘的莫過於向男人隱瞞自己的學曆,說自己是本科畢業。在婚獵市場上,她基本上處於弱勢群體,後來自己覺悟了揭竿而起。但本質上,其實還是弱勢群體。相親男們懼女博士勝如懼虎。

李湛雲喝了一口茶,咕咚一聲,在這寂靜的屋子裏,聽起來竟像什麼東西落到了井裏的回聲。她知道了,他現在有些緊張。這讓她有些高興,就像是看著對手自己像雪一樣先融化了。當他放下杯子的時候,她知道,他要開口了。她不看他,隻盯著那尾魚看。她杯子裏的那團綠襯著這點遊移的紅,有些觸目。她感覺到他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她不避開。她今天來就是為了被看的。她又在腦子裏把身上的衣服細節回顧了一下,沒有漏洞,絕對經得起推敲,每一處細節她都是不動聲色地準備好的。和每一個男人約會前她都有要奔赴戰場的感覺,緊張、恐懼、激動、熱血沸騰,隨時準備著幹掉對方和被對方幹掉。

還有,很深很深的厭倦。

所有約會的男人都像鏡子,她從裏麵照出了他們要什麼樣的女人。他們不要一個博士,女博士,女人是用來給男人做飯洗衣上床的,不是讓她每天在一個男人麵前擺弄學問和人生觀價值觀的。過完三十歲生日的時候,她狠下決心把那叫愛情的東西進行了抽筋剝皮,砍去了所有的繁文縟節,最後告訴自己剩下的一點核,愛情不過是使人軟弱,使人充滿占有欲望,變得不可理喻,最終靠低級的肉體關係結為契約,徹底失去自由的東西。那麼為什麼還一定要愛情?

孤單不起?那就找個人結婚。三十歲以前對愛情有過的所有正常的期望這時不過已是劫後餘生。將溫暖著她三十歲以後的所有孤寂歲月。

李湛雲是唯一一個和她約會到三次的男人,這使她對他有些感激。同時她又在警惕地想,一個三十四歲的外科醫生為什麼一直不結婚?他有女人嗎?他沒有女人嗎?有女人可怕,沒有女人更可怕,那說明他有某一種嚴重的怪癖。比如,厭惡性或者厭惡女人。

在李湛雲開口之前,她做好了一切準備,她決定這次不能失手。她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像奔赴戰場一樣去屢次相親,所以這次她一再提醒自己千萬不能賣弄思想和學問,她在這條壕溝裏已經栽倒不知道多少回了,這次千萬不能再重犯了。她不想讓自己像一幅過了時的名貴油畫一樣掛在牆上,男人們隻是駐足看看就走了,等著她自己發黃發脆腐爛。李湛雲開口的第一句話卻是,你知道做外科醫生是很忙的,你會做家務嗎?

她簡直有些驚慌。第一次有個男人張口就和她討論做家務問題。完全無視她是個化學博士。她有些淡淡的受辱,他和別的所有的男人是不一樣,但卻是走到了另一個極端上,隻不過是在蹺蹺板的這頭和那頭。都會掉下去。她回答,會,但要看我願不願意做。她為她的挑釁感到得意而恐懼,她不能讓他看輕了她,卻也不願意讓他仰視她。她喝了口茶,不安地等著他接下來的反應。

可是他居然沒有反應。

他也喝了一口茶,她知道他又要說什麼了,她等著。他眼睛看著魚缸說了一句,咱們這是第幾次見麵了?哦,第三次了,我這人記性不是太好。都三次了,哦,是這樣的,如果我們在一起生活了,你能不能接受,嗯,另外一個成員和我們一起生活?

向琳也抿了一口茶。她隻用茶濕潤了一下嘴唇便放下了杯子,杯子挨著桌子,清脆的一聲。像枚棋子走出去了。這茶杯在他們兩個手裏輪流被使用著,就像一件道具。這喝茶的當兒裏,她想,另外的成員?什麼意思?一個多病的老母親?一個殘疾的兄弟?一條獨自能占掉半張床的金毛狗?總不會是他已經有個私生子吧?讓她直接過來做繼母?這時他像看穿她一樣突然說了句,你不用想太多,我這人是有潔癖的,你知道的,很多醫生都有潔癖。

她笑,心裏卻想,他為什麼問她這樣的問題?這屋子裏除了桌子上這尾魚,並沒有看到什麼活物,這是個什麼樣的成員?他居然敢在見她第三次的時候就提出這樣的問題,換個女人他也敢嗎?他拿捏著她,她就是再裝得不動聲色,不著痕跡,他還是從她每一次都要換條新裙子就看出來了,她在乎和他的每一次見麵。她每一次其實都是隆重登場。他看出了她急於想結婚。像黃昏菜市場上急於出手的剩菜,到明天早晨就更不好賣了。他拿穩了她的心思才敢問她這樣的問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