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形的女人10(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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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一家子都是精神病人,所以他們常年沒有穩定的收入,全家人住在縣城一處廢棄的四合院裏,那院子多少年沒有人住,陰森可怖,他們愣是住了進去,並牢牢地長在裏麵,居然還越長越大,由兩個人變成了六個人。他們簡直像一隻巨大的堅固的木耳長在這個縣城的邊上,沒有人能把他們割下來砍下來,就是放把火,他們也照樣長在那裏。很多年裏他們全家人就是以參加喪事班子來養家活口。縣城裏誰家死人了,抬著棺材去墳地的時候就用到他們一家子了。他父親給人抬棺材,她母親帶著他們四個孩子走在棺材邊上,手裏拿著紙做的童男童女、紙牛紙馬紙房子紙元寶,他手裏每次都是捧著一隻食盆子,這盆裏的飯是用來堵死人的嘴的。他跟在三個姐姐後麵捧著這盆可怖的飯,一直跟著走到墳地裏。這樣跟一次喪事,人家給他們一點錢幾個饅頭就把他們打發了。每次賺來的錢都是由他母親保管起來,人們便說,看來這瘋子也是知道怕老婆的啊。看來男人都差不多。

他家五個精神病人,發病的周期都不一樣,而且都是間歇性地發病。這陣子你犯病了過陣子她犯病了,一年到頭每一天都有一個最不讓人消停的病人。瘋病最厲害的時候他們會打人,會抽自己耳光,會大叫看見貓狗看見死人了,會跑到街上脫光衣服,會把雞糞塞進嘴裏。閻小健隻上完小學就輟學了,他家出不起學費,他還不想成天被人追在後麵笑話,便自動退學去玻璃廠做起了學徒燒瓶子去了。後來,他年齡漸漸大了一些之後,便做主開始輪流把家裏人往精神病院裏送。這陣子誰犯病最厲害,就把誰送進省城的精神病院,其他人就在家裏掙錢供這個人住院治病。過陣子這個出來了再把另一個送進去,就這樣,一年到頭周而複始。

有一陣子把他母親送進了精神病院,他們要湊夠他母親住院的錢。他在玻璃廠早出晚歸的恨不得分身變成八個人,他父親就是給人拉棺材賺點錢,但也不能指望天天有人死,於是便到地裏幫人挑糞澆菜。後來他晚上回家的時候發現西廂房裏拉著簾子,總有男人的聲音,他站在窗下靜靜地聽了一會,明白了。心中一陣驚恐,簡直像親眼看見了殺人一樣。但他還是一聲不出地鑽進了正房。不一會兒,男人出來了,二女女也披頭散發地出來了。男人走了之後,他怔怔地站在二女女麵前,抖著嘴唇聶諾了半天,卻最終說出來一句,他給你錢了沒?二女女把錢交到他手裏的時候,他手抖著,連錢都接不住。他心裏驚恐地亂喊著,她怎麼知道做這種事情的?誰教她的?她一個瘋子怎麼會知道做這種事情的?她居然會用這個來掙錢?居然也有男人來找她,難道是和一個瘋子睡覺別有風味?還是圖省錢?他的淚下來了。

這個家裏需要錢,每給一個瘋子治病的時候靠的其實不是別的,就是錢。就這樣,好幾年過去了,他們全家人像一群驢子一樣就這樣長年累月地繞著一個軸轉,這個軸就是就是治病。他暗暗發誓要讓他們有一天變成正常人,讓他們全家人都突然變成正常人,可是他漸漸發現,與瘋病做鬥爭簡直就像堂吉訶德在挑戰那隻大風車。住院期間稍微好一點了,出院了,隔斷時間就又會犯病,於是再塞進精神病院。父親越來越老,雖然還不到六十歲,但他滿嘴的牙已經掉得一顆不剩,隻上下光禿禿的荒涼的牙床,因為常年抬棺材的緣故,一隻肩膀聳起來,另一隻肩膀塌下去,看起來倒像八十歲都不止了。於是家裏的經濟收入主要就靠他和二女女了,但二女女也隻有在病情輕的時候才能做一做妓女,病情一重就連妓女都做不了,把客人都打跑了。而這五個精神病人還是在不停地犯病,沒有誰看起來真的有康複的跡象。

這樣又過了幾年,他已經二十五歲了,自然沒有人會嫁給他,他的三個姐姐隻有三姐勉強嫁給了村裏的一個老光棍,可能對這老光棍來說,隻要是個女人就行,無非就是晚上用一用,別的也不指望。因為常年給親人們看病,他到二十五歲的時候幾乎還沒有一點積蓄,一雙手因為常年碰玻璃,被割得像老樹皮一樣溝壑縱橫。

一天下午他下了班,騎著自行車從玻璃廠回縣城,那天不知道為什麼,他騎得很慢,他忽然不想回那個家去。後來他便幹脆停了車子,躺在了路邊的地裏。躺了一會,他忽然聽到了異樣的聲音,就在離他不遠的莊稼地裏。他一陣緊張,一動不動地在那裏聽了半天。原來是一對年輕男女在地裏野合。他像枚插進了地裏的釘子,牢牢地躺在那裏不動,他嚇壞了,好像被捉奸的是他自己。直到那對男女做完了走了,他才坍塌下來。他是一點一點坍塌下來的,到最後他突然趴在地裏嚎啕大哭起來,一直哭到天徹底黑了他才起身回家。

就是從那個晚上開始,他決定,不再送任何人到醫院了。他絕望了,這樣下去根本就是一個無底洞,他將再不會有出頭之日,他像個殉葬品一樣,陪著這五個瘋子提前死了。活到二十五歲了,他過過一天人應該過的日子嗎?他真正活過一天嗎?從十二歲進工廠做學徒到現在二十五歲了,他掙的每一分錢都是給別人掙的,都是給這個五個精神病人掙的。他從來不舍得在自己身上花一分錢,就是因為他一直幻想著有一天他們能好起來,好起來。現在,他的這些幻想忽然就被他自己扔到了地上,它們像隻玻璃器皿一樣碎在了他的腳下。他有一種從沒有過的憤怒,他想報複,想報複這二十五年,二十五年裏,他都沒有真正為自己活過一天。他要起義,他要反抗。他開始揭竿而起。

閻小健不再把父母和姐姐往精神病院送了,瘋得厲害了就先捆起來,過幾天瘋勁也就自己弱下去了。就像一把刀一樣,哪能一個勁地寒光逼人,總有鈍下去的時候。這樣,他開始能攢一點錢了,可是,就算是他能攢下一些錢了,照舊沒有人給他提親。到二十九歲的時候,他明白了,在交城縣,他已經坐實是要打光棍的了。其實有些人天生就是做光棍的料,比如他。就連他的瘋子父親還好歹有個女人呢,而他呢,卻是連女人的葷腥也沾不到一星半點了。他已經提前看到了他和女人絕緣的前景,忽然一陣悲從中來。連個女人都娶不到,他攢錢又有什麼意思?這第二個幻想本是他自己一手製作出來的,像製作玻璃瓶一樣,他一手選的原料,一手燒好保存好的,心裏總惦記著那隻藏好的瓶子,猛然有一天打開一看卻發現,它早已碎了。他居然為一堆碎玻璃苦心孤詣了這麼多年。他的第二個幻想也在他腳邊碎了,而且碎得比第一個還徹底。他看著那堆碎片,大有一種上當受騙的感覺。於是心裏更是發了狠,他一定要補償自己。不補償自己便不足以報複自己,同樣,不報複自己便不足以補償自己。對於他來說,這兩者已經沒有什麼區別了。而對於他來說,最好的補償和最好的報複都是一件事,那便是花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