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廖秋良那隻拿著錢的手還直直地戳在那裏,像一截繁花落盡的枯樹,聽到這話的一瞬間,他眼睛裏出現了一縷驚恐的神色,這驚恐把他的瞳孔都撐大了。她盯著他的眼睛,盯著他的這縷驚恐,她明知道自己今天是來還債的,可是,她還是幻想著他會蒙赦她,他隻需要對她擺擺手,你走吧。就是把她放生了。可是,他眼睛裏的那縷恐懼慢慢消失了,一種更可怕的更明亮的東西從他眼睛裏小心翼翼地生長出來,那點明亮她早在他們剛認識時就見過了,並不陌生。然後那亮光凝固下來了,不再動了,像一枚明亮的琥珀長在他的眼睛裏。這時候,她清清楚楚地聽到了他喃喃的低低的聲音,像是從夢裏發出來的,你……真是個好孩子,從沒有人像你這樣對我好過。這兩年裏我每天都會想到你,想你在做什麼,吃了什麼,有時還會夢見你……我感到了罪孽,因為我知道你深感羞恥,可是,我還是克製不住地想見到你,孩子,裸體是無罪的,它是一種崇拜。也許……在前世,你是我的佛。
她是他的佛?她以一具年輕的身體來普渡他的衰老和孤獨?
她徹底絕望了,她明白了,他不會阻止她的。他上癮了。
那就脫吧。
脫吧。
權當是一個母親對一個孩子的慈悲了。多麼悲壯啊,她心頭忽然湧起了一種巨大的驕傲,她從沒有這樣高看過自己,也從沒有這樣小看過別人。現在,就在這個時候,她覺得真正的施舍者和真正的烈士其實都是她了。
她再一次站在他麵前開始脫衣服。由於這次穿的不是裙子,脫起來沒有上次脫得那麼容易,可是,第一次都脫了,第二次還怕什麼?凡事都隻能越做越嫻熟罷了。一旦過了開頭的生澀,她簡直就是在熟練流暢地往下脫了,脫了T恤脫褲子,脫了內衣脫內褲,很快她就像被剝了皮的粽子,光光的了。她站在那裏壯烈無畏鎮定地看著他,遠遠沒有了上次的憤懣和羞澀,但她還是有些暗暗吃驚了,她居然脫得比上一次更熟練,她居然真的能這麼無恥。她看著他,突然深深地微笑了。脫掉衣服的新鮮勁過去了,下麵的內容也不過千篇一律,就是這樣一具裸體,多麼醜陋,其實他多看幾次大約也就覺得無趣了。她真的不知道,他一次又一次想看的究竟是什麼?一具身體真的可以讓一個人不孤單嗎?她覺得這個赤裸著的自己,在一種十足的醜陋之中,突然臻於一種近於邪惡的美了。
原來,這次她不僅僅是在報答他,還要懲罰他。
他臉色奇異得蒼白,好半天才囁諾著說,孩子……我就隻是想看看你,我看著你的身體就會覺我敬重這世上的一切女性,包括你。我正在走向衰老和死亡,可是你讓我想起了所有美麗的青春的東西,想起我的母親,我的愛人。這個時候我會覺得我們跨越一切時空,離得那麼近那麼近。這一眼就夠我回憶幾年了,謝謝你,孩子。
她簡直失笑,他們根本就不在一個語言體係裏,所以他們才不可救藥地孤獨吧。他又在謝她,謝她脫了衣服給他看?她想,他們之間終於算是了結了。可是,他突然又說了一句,孩子,讓我抱抱你吧,最後一次也是第一次抱抱你。她又驚恐起來了,想,他究竟要幹什麼……但是她看到了他的目光,他無助惶恐的目光讓她又難過了,她想,這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麵了,反正是最後一次了。她沒有說話,他向她走了過去。
在離她一步之遙的時候,他忽然伸開雙手,一把抱住了她。她的整個身體都掉進了他的懷抱。他的懷抱原來是這樣的陌生。他緊緊緊緊地抱著她,一句話都不說,她感覺到他的全身都在發抖,發抖,像正在發燒一樣。她甚至聽到了他低低的啜泣聲,然而,她又聞到了他頭發上脖子間散發出的老年人才會有的氣味。
她不掙紮,就那樣被他緊緊抱著。
他像生離死別一樣抱著她,然後,他突然鬆開了她。他把她一推,抹了一把自己的臉,後退一步,忽然捂住胸口低聲說,孩子,走吧,謝謝你。又是謝謝。好像她義務為他做了什麼似的,感激成這個樣子。現在他們是不是真的兩不相欠了?她真正地感覺到了輕鬆,四年來從未這樣輕鬆過自豪過。她不看他,不言不語地開始穿衣服,她想,是該離開的時候了。
穿好衣服,她一抬頭卻突然發現廖秋良已經把自己埋在沙發裏了,他以一個奇怪的姿勢倒在沙發裏,縮成一團。她本能地問了一句,廖老師你怎麼了?她向他走了一步,廖秋良縮在那裏身體不動,卻用一個遙遠的姿勢對她擺了擺手,她站住了。屋裏的光線已經轉暗,她隻模糊地看到他正對她微笑著,一種奇異的微笑。然後她聽到他嘴裏發出了兩個微弱但很清晰的字,走吧。她站在那裏猶豫了一秒鍾之後,便果斷地走到門口,打開門出去了。臨出門的時候她甚至刻意低下頭,沒敢向沙發上的老人再看一眼。
就是在那一秒鍾的時間裏,她突然發現,她恨他,她其實一直就恨他,從被他資助的那天起她就開始恨他。當然,如果換一個人資助她,她照樣會恨另一個人,因為她是被施舍的。就在剛才她主動脫光衣服的時候,其實心裏是多麼渴望他能阻止她啊,難道他看不出來嗎,她的內心是多麼恐懼多麼疼痛啊。他就真的感覺不到這種疼痛嗎?可是,他不。如果還有第三次第四次,她保證他還會一遍一遍地看下去。他大約是自知衰老不堪來日無多,所以才縱容自己貪戀這世上的美好吧,比如青春的身體。
可是,四年時間裏他對她隻有這麼一點要求。而且,他曾經是她在這裏唯一的親人,她隻能這樣報答他。盡管她心裏明白這種報恩和賣淫沒有本質上的區別。
所以在看到他全身蜷成一團縮在沙發裏的時候,她突然有一種邪惡的快感。她全身的血液都湧到了頭頂,她陷入了一種短暫而玄幻的仇恨當中,在那種夢幻一般的仇恨中,她告訴自己,不管他,不去管他。她沒有再做停留,沒有再敢看他一眼就逃了出去。
她逃走了。其實在關上門的那一瞬間裏,她心裏害怕到了極點,虛弱不堪,幾乎站立不穩,就像在逃離一個殺人現場。她又本能地想起了他曾經對她說過的那些話,孩子,宇宙間最本質、最圓滿的生命,其實是無相可言的。也許,也許,他要看的,他想要的,真的並不是她這個身體。他想要的是一些更深更暗的東西,是她力所不及的東西。她對自己說,也許,也許,她真的是誤會他了,真的誤會了一個老人,一個祖父。一個像親人一樣對過她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