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形的女人9(2 / 3)

可是,她還是最本能地恨他。

因為,他讓她看透了自己,憎惡自己,唾棄自己,不能饒恕自己。

她是在三天以後突然聽到廖秋良的死訊的。那天她去係裏辦公室蓋章的時候,忽然聽見輔導員進來對一個老師說,廖老師的葬禮定在後天了,到時候過去吧。那老師說,我還奇怪呢,怎麼說沒就沒了,不是好好的一個人嗎。輔導員說,他孤身一人又有心髒病,可能是半夜發病了來不及去醫院,在自己家裏死了一天了才被人發現。他也真是的,這麼多年也不說再找個老伴,有個女兒還離那麼遠,這人老了無兒無女的就是不行,說不定哪天就有什麼意外出來了。那老師歎氣說,廖老師真是個好人哪,我經常見他在校園裏喂那些流浪貓,自己舍不得吃都要喂它們,這下那些貓也沒人喂了。

聽到這裏,於國琴的心幾乎要跳出來了,她的第一反應是,廖秋良死了。她先是莫名地鬆了口氣,緊接著便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巨大悲傷向她襲來,她幾乎站立不穩,就像突然聽聞了一個親人死去的噩耗。這個時候,她的意識裏忽然跳出來的是,他在臨死前見到的最後一個人就是她,在她臨出門的時候他其實已經命在弦上了。接著,她又聽見了自己心裏一個清晰而恐怖的聲音,難道你不知道那個時候他是心髒病發作了嗎?你知道嗎?可是,你真的不知道嗎?你敢說你真的不知道嗎?你甚至都知道他的藥是放在哪的。

緊接著,還有更恐懼的聲音像天外來物一樣撞擊著她,他如果知道自己是發病了,為什麼還要讓她走,他為什麼不向她求救?那個時候她就站在離他兩米遠的地方。他怎麼可能不知道自己是突然發病了?怎麼可能?

她突然想起了那天她臨離開的時候,看到他臉上那縷奇異的微笑,原來,那其實已經是他在和她道別了。

她緊張恐懼得已經近於眩暈了,臉色慘白,雙手發抖。連給她蓋章的老師都感覺到她的異樣了,她好奇地看著她,同學,你怎麼了?於國琴沒有說話,哆嗦著抓起蓋好章的表格倉惶地從辦公室裏逃了出去,她生怕會有人再攔住她問,同學,你怎麼了?

像是身後有很多人正追趕著她,她離開辦公室漫無目的地一路狂奔,連自己都不知道究竟跑了有多久。最後,她終於氣喘籲籲地在七月煌煌的大太陽底下站住了,那張表格已經在她手心裏濕透了,那枚剛蓋好的章也暈成了一片紅斑。太陽底下,她滿臉是淚。那天的校園裏,很多學生都看見一個女生淚流滿麵地一路狂奔,沒有人知道她正要去哪裏。

飯卡裏還剩下的三十二塊錢,她再沒動過一分錢,也再沒有人往這張卡裏打過一分錢。畢業前夕,像其他人一樣她把飯卡交回了學校,連同裏麵那三十二塊錢也留在了她的大學。然後她回到北方,去一所中學做了名曆史老師。

畢業兩年之後於國琴才還清了當年上大學的全部助學貸款。生活在一天天地繼續著,她每天上班下班備課批改作業,自己做飯洗衣,逛商店逛超市,隔上一段時間回呂梁山去看看正在老去的父親和母親,去看看那些將永遠生活在大山裏的兄弟姐妹。她努力工作努力攢錢,她知道不久她會戀愛,會結婚,會和自己的男人一起買房,一起生個孩子。然後,這孩子會慢慢長大,而她將慢慢老去。

她將繼續這樣,慢慢地,一天一天地活下去。

在春天一個寂靜的深夜裏,她一個人在燈下備課的時候,忽然很奇異地聽到一種聲音。風聲、雨聲、雷聲、下雪聲、抽穗聲、拔節聲、花開聲、落葉聲、山川聲、水流聲,似乎是把所有的聲音天衣無縫地融合在一起了,它們就變成了一種聲音。那種聲音輕微地幾乎聽不出來,卻是排山倒海勢不可擋的萬物生長的聲音。

這深夜裏,隻有她一個人聽見了。

她走到窗前,推開窗戶,讓如水的夜色湧進來,她久久地站在那裏。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她開始動手脫自己的衣服,她在這奇異的聲音裏一件一件地脫光了身上所有的衣服。

夜色夾裹著萬物生長的聲音湧了進來,湧到她腳下,直到漸漸把她的身體淹沒。

相生

一天中最後的光線血淋淋的,正在一寸一寸地消失。

閻小健跟在這陽光後麵,像個被陽光扯著的牽線木偶,陽光稍微移動一點,他就跟著騰挪跌宕。他抱著相機,眯著眼睛,凶狠地捕捉著陽光在這兩扇木門間移動的腳步。這腳步是隱形的,像一個魂魄正在這腐朽的雕花木門間穿行,但他就是要用相機捉住它的腳印。他要讓它現形。

最後一點餘暉在即將完全沉入山裏的時候,忽然變成了一種玫瑰色,整個縣城像枚黑白印章一樣被拓在了玫瑰色的天空裏。四合源皮坊大門也隻剩下了黑白的剪影,好像一堆被清洗過的記憶,蕭索,幹淨,喑啞。這時他突然看到,皮坊大門上的那角飛簷突然像隻動物巨大的角一樣高高地優雅地伸向了天空,肅穆安詳,飛簷上生鏽的銅鍾正發出斑駁的鍾聲,整座皮坊忽然像廢墟中長出來的佛境,渺遠,不真實。最後一縷光線正在消失,整座皮坊暗下去了,暗下去了,像一艘沉船正向著深不見底的大海沉下去。他跪著,趴著,站著,蹲著,不顧一切地瘋狂地按著快門。在四合源皮坊徹底沉進海底的一瞬間裏,他才停了下來,黑暗中,他久久地趴在地上,像條生病的狗一樣,大口喘著氣,渾身抽搐著。相機像剛剛打過子彈的機關槍,通體發熱,他緊緊抱著它,把臉貼在上麵,瘋狂地嘩嘩地流著淚。

天色已經黑透了,閻小健終於從地上爬起來,抱著相機,蹣跚著向家裏走去。每次拍攝完這些皮坊,他都像把自己榨幹了一樣,不休息上半個小時竟連路都走不了。為了拍這黃昏將近時的皮坊,他像千裏迢迢緝捕犯人一樣,已經整整跟拍了一個月了。每天黃昏的時候就開始捕捉一天中這縷最後的光線,他知道,就那麼一縷。這一縷幽靈似的光線,就藏在這破敗的皮坊大門上,那角優美的飛簷裏,那些青磚青瓦上。剛才,就在那一瞬間裏,在捉到那光線的一瞬間裏,他幾乎癱倒在地。在捉到它的一瞬間裏,他按下了快門,然後便再也沒有多餘的力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