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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雖然走了一路,其實她還沒有來得及細想今晚究竟發生了什麼,現在往這湖邊一站,像是麻藥的力量過去了,她豁然就蘇醒了,這一醒不要緊,她開始感覺到火辣辣的疼痛了。醒過來的羞恥像鞭子一樣狠狠抽著她,她惡狠狠地盯著水裏的自己。就是這個人,居然毫無羞恥地脫光了自己的衣服,那麼駕輕就熟地脫光了自己的衣服,一件不留,居然脫光了給男人看,而且脫得那麼自來熟。她為什麼要脫光了給他看?他讓她脫她就脫嗎?她就真那麼下賤嗎?她根本不想明白他說的那些話,那些話對她來說根本是奢侈品。可是,她怎麼可能不脫?她一次又一次厚顏無恥地收下他所謂的資助,既然收了他的錢,她又有什麼理由不脫?雖然隻是脫一脫,不痛不癢也沒有人碰她,可是,這終究和賣有什麼區別?呂梁山上有一句民謠,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娃娃會打洞。不錯,果真是妓女的女兒。
她看著水中的自己簡直嫌惡到了極點,她恨不得跳下去殺了她,剁了她,碎屍了她方才解氣。她恨不得腳下的這塊泥土忽然塌陷下去,突然把她掉進湖裏淹死。為什麼不死了拉倒,又沒有人會攔著她。她跳著腳跺著地,她憤怒地責問自己,為什麼不跳?為什麼不跳?湖麵上又沒蓋蓋子。
最後,她沒有投湖而是轉身撲向了一棵岸邊的大柳樹,她像遇見了什麼熟人一樣一把抱住了它,淚如雨下。是的,她不想死,她不會死的,這麼多年裏她活得比一隻蟑螂還頑強,為了一點錢她可以在一個男人麵前把衣服脫光,她怎麼可能去死?沒有誰是心甘情願想去死的。還是活著好啊,即使再卑微再下賤地活著,也終究是活著好啊。她的母親在大山裏拉了一輩子偏套,一輩子沒有下過山沒有坐過汽車,更不用說火車飛機,她像一匹騾子一樣辛辛苦苦毫無怨言地拉偏套,到最後老了,皮膚皺了,乳房下垂了,沒有男人要她了,再也拉不動偏套了她才能歇下來,就是這樣也要活著。就是再艱苦再窮的日子裏,她都沒有把一個習慣丟掉,就是每天早晨往臉上抹一層廉價的雪花膏。那種雪花膏在城市裏已經絕跡,但在深山的小賣部裏還能找到。於國琴小時候端起碗吃飯的時候,時常在飯碗裏聞到這種雪花膏的香味,所有的土豆、蓧麵都帶著這種香味。她對它太熟悉了,這種廉價的香味像塊護身符一樣跟著她,戴在她身上一戴多少年,都能溶進她的骨頭裏。
她的父親一輩子隻知道種地,唯一一次下山就是陪她去大學報到那次。對他來說,人生最大的享受就是能抽上一支煙,他一輩子隻抽一種叫大雞的香煙,一塊錢一包。沒錢的時候他曾經從家裏的雞窩裏偷出雞蛋,拿到供銷社去換香煙,一個雞蛋十支香煙,被母親發現了,把父親追得滿村跑。上大學後,偶爾她偷偷買給他一包稍微好點的煙,他會一直原封不動地保存著一直保存到過年的時候,家裏來了拜年的客人他才舍得拆開,給客人抽,自己舍不得抽一支,再回頭去抽自己的大雞。當年他結婚的時候做了一件當年時興的中山裝,在後來的四十年裏他就一直穿著這件衣服,一件衣服他從二十歲穿到了六十歲,她什麼時候回到家裏看到他穿的都是這件衣服。這個世界上的人們正穿著什麼樣的衣服已經和他沒關係了,他遠遠地站在時代的車輪之外,被整個時代遠遠拋下,然後他就在一個隻屬於他自己的小角落裏一天天地活著,一直到死的那天。
她的妹妹為了活著,十八歲就嫁人,結果婚後兩年丈夫就摔下山成了癱子。又是為了活著,她自己學會了修鞋釘鞋,每天推著修鞋的小推車步行十裏路到鎮上修鞋,晚上再步行十裏路回到家裏。於國琴見過她的手,她二十歲的妹妹長著一雙八十歲的手,沒有一片指甲是完好的,每一片指甲都是千瘡百孔,指甲縫裏長滿了厚厚的汙垢。
她的哥哥好吃懶做,有一點錢就想賭博,她的嫂子為了活著,跟著一群男人下山給人家蓋房子,她在烈日下穿著一件小背心燒石灰,擔著兩鐵皮桶石灰上房頂。山裏女人不習慣戴胸罩,她光著肩膀晃著兩隻乳房,乳房被孩子吸變形了,垂在胸前晃來晃去地礙事,她恨不得把它們甩到背上去。此外她還要給工地上的男人們做飯,為了掙更多的錢,她還要身兼跟工地上外地來的男人們睡覺的職責,因為男人多,一晚上得和這個睡完再和那個睡,最多的時候一晚上要和四個男人睡覺。然後去供三個孩子上學,吃飯,長大。
她們就這樣,忍辱負重的,死皮賴臉地要活著。她為什麼不活著?她要活著,她一定要活著,她要活得比誰都堅不可摧,要活給所有的人看。終於,像蒙赦了一個死裏逃生的犯人一樣,她蒙赦了自己。欠人的帳今晚也算還了,她該輕鬆該高興的。可是,她為什麼還是哭成這樣?
她抱著那棵柳樹哭了很久很久,她從來沒有這樣哭過,就像她今晚忽然死去了一個親人,一個至親至愛的親人。她在哭聲中埋葬他,再用淚水送他走。在這近兩年的時間裏,她已經把他當成了一個親人,事實上,他已經是她的一個親人了。她不可能不想起他每次為她做的菜;不能不想起他高興地看著她吃飯;他買她喜歡吃的東西,讓她帶回宿舍鑽在被子裏慢慢偷吃;他每次給她錢時臉上的誠惶誠恐,唯恐她不收下,她一旦收下錢,他便高興得像個孩子,使勁搓著兩隻長滿老年斑的手;他一次次對她說,孩子,去買件衣服,孩子,去買點自己愛吃的東西,孩子,你父母都還好吧。孩子,他一次一次地這樣叫她,就像是,她真的是他的孩子。他是真正心疼她的那個人啊,從此以後,世界上再不會有人對她這麼好這麼好。難道她願意離開他嗎?她久久地在黑暗中哭著,如果一直這樣下去該多好啊。可是,最後他為什麼一定要看她脫光衣服的身體?他這一個舉動就把她強迫變成了一個賣淫的妓女,就像她母親一樣的妓女。他的這個舉動其實是把她們母女兩代人身上遮羞的衣服都揭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