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形的女人7(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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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更願意理解成他們是各取所需。因為她看出他其實比她還要孤單。

有時候她去他家晚了一點,他便什麼都不做地在沙發上專門等她。他坐在沙發上看上去忽然變得很瘦很小很幹,像枚風幹的標本一樣掛在那裏。因為焦急,他滿頭的白發也不再紋絲不亂了,忽然像抽去了筋骨散了架一樣蓬得到處都是,她發現那些白發一旦亂了,真像滿地的枯枝敗葉啊,蕭索寒涼,似乎踩上去都能吱嘎作響。 她便想,他真的已經是個老人了啊,剝去一切虛假的表象,他就是一個孤單可憐的老人。這就是他為什麼會相中她吧,她也是個孤單的人,在人群中無依無靠,他才會一眼找到她吧。她想,憐憫她這種一無所有的人大約是很容易讓人有成就感的,因為隨便給她點什麼她都會感激涕零。

每次她進門的時候,他永遠是把白發梳得一絲不亂穿著幹淨的襯衣在等她,她甚至能聞到他脖領子中間散發出的淡淡的香皂味。他每一次都是在精心等她,在看似隨意的背後,她嗅到了,他其實每次都在隆重地等她,仿佛她是他這裏唯一的貴客。在嗅到這縷真相的瞬間裏,她有些惶恐,有些感動,還有些得意。她知道她會更心安理得了,同時她也知道,她更依戀他了。

她覺得她對他的依戀就是最簡單最原始的動物性的依戀,因為他願意對她好。同時,她漸漸地感覺到,她對他有了一種奇異的心疼。特別是每次見到他穿得整整齊齊地等她的時候,她都有一種想流淚的感覺,就像一個母親心疼著自己的兒子。所以每次去他家,她都覺得分明是一個荒漠裏的人去看望另一個荒漠裏的人去了。每次她都拚了命似地幹活,恨不得把一切都替他做好了。

這種格局平靜安全地持續了一年多,多數時間裏他看上去慈祥而虛弱,像個真正的老人一樣,她覺得他簡直像她的祖父,她心裏更願意把他當成自己的祖父來看。有那麼一兩個瞬間,她甚至會安慰自己,他一定是上輩子和她失散的一個親人,這輩子他來找她了。他們就是親人。她分明可以感覺到,他們兩個人之間,正以一種奇怪的方式漸漸長出了血肉聯係。這種血液裏的感覺成了她那些羞恥感的後援,它援助了她那些羞恥感,於是它們在她心裏便麵目模糊起來,甚至漸漸消散了。

在他麵前她越來越感到輕鬆了。見他毛衣的袖口磨破了,她便省下錢給他買了一件毛衣。買毛衣的時候,她覺得就是在給祖父買衣服,沒有什麼不妥。她真心希望他穿得暖和點穿得體麵點。他試穿那件毛衣的時候,她不敢細看他的表情,找借口躲進廚房裏去了。等她出來,他已經穿著新毛衣端端正正地坐在沙發上等著她看了。她戴著圍裙,用毛巾擦著濕手,像母親一樣微笑地讚賞地看著他,鼓勵他穿上了新衣服。此時的他真像個無依無靠的小孩子啊。

她努力笑著眼睛卻潮濕起來了。有時候她還會想,等到再過兩年她畢業了,離開這裏了,他一個人怎麼辦?她相信他已經習慣了她的存在了,就像她已經習慣了他一樣。可是,她不可能把他帶走,他也不可能把她留下。他們終究是要再次失散的。想著這些時她還是會疼痛,她暗暗希望那天來得慢一點慢一點。她甚至想過,他要是哪天突然死了,她就安葬了他再走,這樣她還能走得放心一點罷。當然這話萬萬不能告訴他的。

寒暑易節,又是夏天。那是個夏天的晚上,於國琴像往常一樣正準備回宿舍的時候,廖秋良忽然在背後叫住了她,孩子,我們能再說幾句話嗎?於國琴回頭看了他一眼,突然發現他酒後的臉上有一種奇怪僵硬的肅穆,這讓她有些不安,她站住了。廖秋良臉色蒼白嚴肅,把兩鬢褐色的老年斑愈發襯了出來。在暗紅色的沙發背景下他越發像尊塑像。

他們之間的時間突然卡住不走了,擁堵在了一起,堵成了又龐大又空虛的一團,她簡直被堵得都有點喘不過氣來了,他才終於對她說,孩子,我們已經是好朋友了,對嗎?這話沒什麼不對勁,可是卻讓她愈發緊張了,她幹著嘴唇點了點頭。他的嘴角微微翹起,像是要努力給她一個微笑,他說,那我們就應該赤誠相見,就可以什麼話都說,對不對?於國琴聽見自己喉嚨裏很響亮地咽了一聲唾沫,咕咚一聲,簡直都能聽見回音,她聽見了自己的聲音,但聽上去有些陌生,像是強安在她身上的,她說,我本來就……什麼話都和您說啊……。她覺得自己正試圖虛弱地掙紮,她又一次嗅到危險了。

廖秋良站起來,離她更近了些,她能感覺他的呼吸像蛛網一樣粘在了她的臉上,她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他站在那裏用一種嚴肅得近於奇怪的語調說,那我們就做這個世界上最赤誠相見的朋友,我們不做一絲一毫的掩飾,好不好?於國琴又後退幾步,掙紮著說了一句,可是,我沒有掩飾什麼啊,我早說過我是把您當親人的……。廖秋良把她的話打斷了,那我們今晚就好好地說說心裏話好不好?於國琴覺得自己已經站到懸崖邊上了,她整個人都快被淩空提起來了。轉而她又告訴自己,怕什麼,他一個……老頭子了,他是她的祖父,還能把她怎樣。想著想著她便回頭看著他,正好和他的目光接上了,這目光似曾相識。她一哆嗦。

就是這個時候,她無比清晰地聽到了廖秋良嘴裏發出來的聲音,孩子,你告訴我,你是怎麼看待人類的身體的?她幹澀地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這時候她忽然聽見他說,孩子,你把衣服都脫掉好嗎?讓我看看你的身體,好嗎?剛才那種若有若無的恐懼忽然就牢牢坐實了,就掛在她鼻子前,她伸手就可以摸到。她悚然睜大了眼睛,那無辜驚恐的表情就像在問他,我是不是聽錯了。可是他毫不留情地又補充了一句,孩子,把你的衣服脫掉好嗎,你不穿衣服站到我麵前好嗎,我們好好說說話。這話讓於國琴又是大駭,忍不住又後退了一步卻已經貼到牆上了,她無處可去了。可是他的聲音已經逼過來了,孩子,我想和你麵對麵的,什麼都不遮掩的,好好說說話。我不會做什麼的,因為我敬重你,我敬重你的自尊,也敬重你的身體。你知道男人對女人最深的尊敬是什麼嗎?就是對她身體的崇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