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園之後,麗娘入夢,與柳夢梅相見,二人以水袖代表男歡女愛,是中國古典戲曲中最有名而不容易抓準尺寸的一場戲(是男女主角的雙人舞)。二位演員如不夠動情,戲則瘟,過於動情,戲則火。沈豐英與俞玖林演來,無論是表情或水袖身段都恰到好處,二人翩翩起舞,如一雙彩蝶,體態輕盈,目挑神移,然風流蘊雅,不沾一點俗氣。沈豐英顯露的是驚、喜,而後戀,但這三種情感都在“羞怯”之下表現,她對著柳夢梅心中喜悅,但不敢正視。雙人舞後,二人入牡丹花叢成歡。到了麗娘和柳夢梅再上場,柳夢梅唱[山桃紅],這時沈豐英的麗娘臉上表情與前有了很大的變化,眉眼間充滿了蕩漾的春意,綿綿地看著柳夢梅,先前的“羞”換作了“醉”。這種迷人又入骨的描繪,再一次表露了他們感情有了進一步的發展,然而沈俞的演出仍然不帶一絲粗俗或淫邪。這是沈豐英詮釋麗娘情感的第二步。

下麵接著的是“尋夢”和“寫真”,“尋夢”是杜麗娘的單場,“寫真”裏春香出場有幾句白口,基本上也是麗娘的單場(單場是一個演員自己一人演完一折,沒有任何休息或與另一演員互動的機會。戲曲中,頂尖兒的演員愛單場,歡迎單場極高的挑戰性,而普通的演員都視為畏途。這次青春版《牡丹亭》在紐約演出五折,其中俞玖林有一個長的單場,就是“拾畫,叫畫”,而沈豐英扮演的杜麗娘幾乎演出了兩折單場,二位演員真正接受並順利通過了這場極嚴格的考驗)。這兩場演得稍弱一點,就會成為“冷戲”,觀眾看起來就會感到平淡乏味,如坐針氈。可是這兩折沈豐英最得張繼青真傳,盡情發揮了她至高的技術和藝術。“尋夢”一折的前一半,湯顯祖寫出了初戀情人不能相見的心聲,恰如莎士比亞寫的:“不相見是甜蜜的感傷。”(“Parting is such sweet sorrow…”)沈豐英從她優雅的身段和圓場,以及秋水一般的眼睛裏流露出來麗娘想到與柳歡合時的甜蜜,以及歡合時身邊難忘的春光與花香,戀人在耳畔的柔情細語,等等。“甜蜜”就是沈豐英在“尋夢”上半折表露出的感情。

麗娘渴望再見到柳夢梅,然而“尋來尋去,都不見了”,她乍然夢醒了,墜入了失望的黑淵。“尋夢”的後半折,麗娘的感情從“甜蜜”轉到了“哀怨”,但就算是她在呼天喊地地唱出內心痛苦,沈豐英也沒有忘記古典戲曲的一切都建築在美的基礎上,她隻有用她那一對俏目流露出哀愁的美,身段仍然是那樣輕盈可憐,甚至在她悲情激昂,唱到“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有頓足的身段時,都是美在愁中,而不是常人痛苦時麵部肌肉走形、熱淚橫流、身體抽搐的形象。演到“尋夢”“寫真”這兩折,沈豐英的唱工也愈臻高乘,音色悠美明亮,行腔婉轉動人,特別是有些入聲字,像[傾杯序]一曲裏“淡春風立細腰”的“立”字,就唱得抑揚斷續、回腸蕩氣、美生天然,令聞者感動。就由於沈豐英這樣深深地把握住了“美”的原則,以美演出了歡笑和悲淚,才能得到觀眾的一致讚賞和共鳴。

“尋夢”的尾聲給了觀眾一點端倪,知道麗娘可能麵對一場悲劇。下麵的“寫真”更清楚地交代了麗娘為情而亡。沈豐英在表演麗娘為自己繪像時,已平靜地接受了她這不可避免的命運,她的感情就從“尋夢”尾聲時的“哀怨”轉到了幾乎是視死如歸的“英勇”,然後接著就是她在最後一折“幽媾”中無保留地演出了“奔放”的情感。在“驚夢”的夢中,麗娘是被動,柳夢梅是主動;到了“幽媾”,麗娘是倩魂,經過了這一番天上人間,她變成了主動,柳夢梅是人,變成了被動。沈豐英把麗娘的形象、感情仔仔細細、妥妥貼貼地完全演了出來,可以說把世間女子的心態感情都描了出來。

李白在他的樂府詩《長幹行》裏,就創造了一個像沈豐英詮釋的麗娘這樣的人物,是中國文學史上另一突出的女性,她從“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嚐開”到“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到“坐愁紅顏老”再到“早晚下三巴,預將書報家,相迎不道遠,直至長風沙”,李白深刻地寫出了一個女子從少女時代嬌羞到熱戀,從熱戀到思念遠別男人的婦人,最後從思念到激昂奔放。這位古代想來是個嬌小的婦人,竟成了地母一般的神女,決定不顧生死衝進狂風滾砂裏去迎接她心愛的人!李白歌頌的這個《長幹行》裏女主人翁的感情,也正是沈豐英鑄造的杜麗娘內心氣象萬千的心路曆程。

北宋詞家晏幾道的《鷓鴣天》一詞中,有兩句傳誦千古的句子:“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一向隻知道看上去、念起來心裏會有纏綿悱惻的感覺,並不真正懂得二句的深義,直到欣賞了白先勇青春版《牡丹亭》精華本在紐約的演出,由於沈豐英和俞玖林二位刻骨銘心的表演,晏小山的這兩句詞的境界才明白地展現在眼前,從而讓我們更了解湯顯祖的偉大,更認識到中國昆曲藝術的高超與珍貴。誠如英國詩人濟慈(Keats)寫的:”美之一物,萬世為趣”(A thing of beauty is a joy forever),這也是這場《牡丹亭》最好的寫照吧。

汪 班:聯合國中文教授, 華美協進會共同主席

責任編輯:陳 瑜